「五年間他只跟我說了兩句話,其一是謝謝我送的起士」——紀念摩斯・康寧漢

他瘦骨嶙峋,卻神采飛揚,淡然之中總有著用不完的精力。他震驚舞壇——更啟發了諸多門生。今年是摩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1919-2009)誕辰百年,亦是他逝世十周年之際,曾在康寧漢舞團與他共事的四位昔日學子接受《衛報》專訪,回憶這位令他們難忘的恩師


「他就像太陽——靠得太近便會灼傷」

瓦爾達・施特菲爾德(Valda Setterfield)
1961、1965-1975年康寧漢舞團舞者

1958年,23歲的我初來到紐約,對一切一無所知。一位英國舞者向我說道:「你知道嗎,紐約有許多有趣的概念是我們那兒沒有的。」我暗忖自己是否踏上錯途,而這樣的想法在上了摩斯的課之後煙消雲散,當時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會來到美國!」

授課範圍出奇地廣,從身體形態、步伐,再到最令人振奮的節奏組合,非常驚人,就像在解剖舞蹈一般。結束後,我們到外頭的熱食販賣機共進晚餐,而屬於我新生活的曉鐘就此敲響。

當時並不盛行簽署正式合約,所以直到摩斯在編導一齣名為《Place》的新作時,我才明白自己已是舞團的一員了。尚無舞伴的我彷彿是名孤僻的怪女孩,直到某天他走向我、站到我身後說:「好,我們開始吧。」我心想:「天啊!我要當他的搭檔!」

舞碼的節奏飛快:來回地從舞台一端旋轉搖擺至另一端。我吃足了苦頭,因為摩斯的速度快得難以想像。他絕對是一同登台的最佳人選,是我合作過最無法忘懷的對象。他是那樣驚天動地,即使骨瘦如柴卻蘊含驚人力量,而且十分精壯。

母親總說我該多笑,老師們則說我要更優雅得體些,才能找到好工作。但摩斯有次對我說:「別總是把一切都做得太漂亮!」刹那間我想:「謝天謝地,終於可以拋開這些無形的枷鎖。」但並非所有人都能和摩斯溝通無礙,幸運地,我們之間找到了能真正溝通的方法。他總說:「我不告訴人們該怎麼做,如果他們不向我提出問題,代表他們還沒準備好得到解答。」

摩斯就像太陽,他有著最熾熱的能量——如果你靠得太近,或待在他身邊,哪怕只是有那麼點太久,便可能會灼傷。但如果你知道如何靠近他,你便能成長、茁壯,這正是他教會我的事。

「從許多方面來說,舞團的經歷是冰冷的」

卡洛爾・阿爾米塔基(Karole Armitage)
1976-1981年康寧漢舞團舞者

最近,我複習了摩斯早期的作品,再次確認了他在我心中的崇高地位。舞蹈本身厲害極了,不只是稍縱而逝的片刻,而是蘊含巨大能量的永恆。

我在1976年加入舞團。我之前曾受過古典芭蕾的訓練,當時現代舞和古典芭蕾的戰火仍十分猛烈。我很興奮可以學習關於時間、節奏和重量的新概念。卡司陣容棒極了,不僅有摩斯還有約翰・凱吉 (John Cage)、羅伯特・勞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和賈斯培・瓊斯(Jasper Johns),全是舞壇裡備受認可的大人物。

然而,從許多方面來說,舞團的經歷是冰冷的。摩斯不和任何人說話,從來不。既不給予指正也不與其他人溝通。他會步入教室,宣布:「今天我們跳這個」,按下手中碼表計時,在我們跳完後評論「快了兩秒」或「慢了兩秒」。

1975年,康寧漢與舞團表演舞作《Signals》。(Getty Images)

在五年間——日復一日的整天排練課中——他僅對我說過兩句話。第一句是:「你需要更有延展力。」當時才18歲的我並不瞭解他話中含意。另一句話則是:「謝謝你的起司。」因為我送了他一個精選的法式起司。

我想,那是他唯一能和別人合作的方法。他極其注重隱私,遵循自己的一套的合作哲學——每個人在同一時間,獨立作業。我覺得他是打心底害羞的人,我猜想或許跟他身為同性戀有關。這可能也是他多少有些兢兢業業的原因。儘管大家心裡都知道摩斯和凱基(指前衛音樂家約翰・凱基[John Cage])是一對,卻未曾有人說破。即便舞團裡的舞者幾乎都是同志,而且頗此之間也都很坦誠,但都尊重摩斯的隱私。

他是個很可愛的人。每當他在公共場合發言,都顯得魅力不凡、機智、聰穎且溫暖。不過工作時,摩斯就會收起這一面。然而,我們曾與他共舞,共享能量,那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我們在絕對的沉默中排練」

邁克爾・科爾(Michael Cole)
1989-1998年康寧漢舞團舞者

第一次見到摩斯是春假之際。我來到紐約,在前往康寧漢工作室的路上——摩斯本人朝我的方向走來。他手上提著購物袋,裡頭裝滿是茶和貓飼料。我說:「喔!您是摩斯・康寧漢吧!」他回道:「對,我想我是。」

在大學,我的導師們都很刻薄。他們會對著你咆哮,讓你羞愧得無地自容。在康寧漢工作室則截然不同——一切靜悄悄。摩斯從不責備任何人。作品就是作品。這樣的做法令人如沐春風,耳目一新。我暗想:「哇!這正是適合我的地方。」

他編的舞有多難?哈!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類似的舞碼:極長時間的平衡、非常棘手的節奏、非常怪異的組合,但全部組在一塊卻有種巧妙的機智感。我是在摩斯開始利用電腦軟體編舞之前跟之後,都與他一起工作的15個舞者之一。先前,他會丟錢幣或擲骰子來編排舞步,就是所謂的機遇編舞法。而《CRWDSPCR》(一齣1993年的作品)是他早期改以電腦輔助的作品之一。從那時開始,他會專為腿部動作編一段舞句,手臂部分則是全然不同的一段,然後軀幹和頭部又是另一段。我們可以任意排列組合並使之合理。這就是舞蹈真正變得瘋狂的開始。

我們在絕對的沉默中排練,但我個人認為摩斯是整個舞壇中最具有音樂性的編舞家。你會用上11拍處理其中一節、下一節用42拍、最後3拍,用自己的身體將節奏的線條具象化,你將看見旋律在舞動。

摩斯不常與我們交談,但在你初次登場演出前,他絕對會告訴你要享受其中。通常,他會坐在台下,用老鷹般銳利的目光觀看整場表演,但在你最後退場時,他會抓住你的手臂然後用力握緊。他什麼也不會說,但透過那一握,你會知道,你做到了。「做得好,」他是在這麼說著,「你做到了,歡迎加入這個大家庭。」

「我打算待個十週——結果卻待了好幾年」

丹尼爾・史圭爾(Daniel Squire)
1998-2009年康寧漢舞團舞者

1995年看到康寧漢舞團時,我被震懾住了,驚為天人。我從未見過台上的人拼命成這樣。我習慣了舞者表演他們已消化理解的東西,但我所目睹的,是舞者們正投身非常明確的挑戰之中。深深為之著迷的我決定到紐約十週,參加康寧漢工作室的訓練,而這一待便是18年。1995年的那幾場演出,摩斯都有登台表演——當時他已經76歲了——而爾後在我還是候補舞者時,他依然在表演。

1976年,康寧漢與舞團赴澳洲雪梨歌劇院表演,康寧漢(前左)、阿爾米基塔(後排最右)與其他團員合照。(Getty Images)

然而,摩斯的身體限制愈來愈多(他患有關節炎)。他停止了巡迴演出,但卻並未停止創作。考量到他這種健康狀況,或許別人會決定請一天假。但摩斯沒有一天休息。他來到現場。他是如此地沉浸在自己在做的事情上頭,創作一直令他著迷。

在他過世不久之前,我的最後一場演出之後,我告訴摩斯自己初次看舞團表演、見到人們挑戰自我的故事。他説:「謝謝你將這一切銘記於心。」我心想:「真有趣——他為人們建立了一個環境,讓大家能傾注其所有,能連結其所相連,並能各自邁向不同的旅程。」敘事或性格的缺席,意味著你可以在作品中真正地做自己。

觀眾的迴響多有不同。他的作品正是關乎人們以各自不同的角度參與其中。抽象從來不是作品的意圖。我認為,他遺下最偉大的東西之一便是為數可觀的作品,能留給不同舞者——及觀眾——重新詮釋。隨著人們改變、隨著社會更迭,人們將以各種不同方式去觀看他的作品。而我相信,那會是超越歷史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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