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多巴胺」:為什麼我們喜歡記錄自己的觀影與閱讀習慣

Letterboxd 與 GoodReads 這類影音圖書交流平台,鼓勵我們記錄自己吸收了哪些娛樂文化。但如此遊戲化的做法是否會讓我們對藝術的享受不再純粹?

當我打開我的 JustWatch,將盧卡・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那部誘人的心理劇《池畔謎情》(A Bigger Splash)標記為「已觀看」時,螢幕上還在播放電影片尾名單,配上一個令人心滿意足的綠色小勾。我也興高采烈地登入我的 Letterboxd 帳戶,記下觀看這部電影的日期,但當我回顧我的觀看紀錄,成就感瞬間瓦解成罪惡感:我整個 4 月只看了兩部電影,真是少得可憐。

有數百萬人都跟我一樣,已經把定期追蹤自己的文化消費習慣變得像記錄每日步數、健身課表、卡路里數或經期那樣理所當然。Letterboxd 被稱為「電影愛好者的社交平台」,能讓會員記錄自己的觀影日記、寫下評論並與其他會員討論電影,最近平台會員總數已成長到 600 萬之多;Amazon 旗下的圖書交流平台 GoodReads,在過去 15 年間也持續扮演愛書人的社交平台,該平台坐擁 1.4 億用戶,截至 2 月,已有 469 萬人報名參加平台的 2023 年閱讀挑戰活動,訂定自己在往後 12 個月內要讀幾本書;與此同時,網路電影資料庫 IMDb 上也累計了超過 10 億則評論。就像曾風靡一時的健康數據監控,記錄文化消費成為另一種過度執著的可能,讓我們用更多冰冷無情的數據去衡量、分析和優化自己的生活。

觀看的比較心理

我最初會開始記錄自己的文化消費習慣,是為了排序這些琳瑯滿目的選項,但我很快就抵抗不了打勾的快感。《流行媒體文化心理學》(Psychology of Popular Media)期刊的編輯凱倫・沙克爾福德博士(Dr. Karen Shackleford)將其比擬為我們在打電玩時獲得的正向回饋訊號:「令人驚訝的是,其實人們只需獲得極小的獎勵就能受到激勵,」她說。「大腦中的多巴胺就像一種讓人追求快樂的化學物質,會讓你一直玩下去。」

這有其好處,讓我們有動力為喜歡的事物騰出時間,但如此將文化消費遊戲化,似乎有點偏離了藝術的精神。而跟那些令人滿意的「已觀看」清單相對的,是可怕又令人罪惡感滿滿的「尚未觀看」清單。於是,本該吸引力十足的娛樂自助餐開始變得像座難以登頂的聳立高山。

而這個現象只會被那些追蹤用戶文化消費紀錄、鼓勵大家公開分享的平台不斷強化,每年 12 月充斥在社群媒體上的 Spotify 年度回顧歌單就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自我追蹤現象專家兼《量化的自我》(The Quantified Self,暫譯)一書的作者黛博拉・拉普頓教授(Deborah Lupton)解釋道:「我們已經愈來愈相信在網路上分享自己的習慣是件好事,能得到回饋也是。」但這可能會衍生一些負面影響,尤其「當它變得只關乎比較,反倒可能減少原有的樂趣。」如果你在這類平台上的帳號是公開的,甚至可能因為被觀看的壓力,而不誠實分享自己的觀看紀錄。例如,你會分享看完《犬山記》的紀錄,但刻意忽略《怪物奇兵:全新世代》。

每年 12月,Spotify 的聽眾經常在社群軟體上分享該平台為用戶製作的年度回顧歌單。@SamsungMobile on Twitter

拉普頓教授進一步分享,數據追蹤文化正從健康領域蔓延到文化消費,她認為此一趨勢難以避免:這是共享經濟伴隨著藝術作品遷移到串流平台的結果,這些串流平台都能在後端監控數據。「我們通常無法得知各平台掌握了多少資訊,但在像 Spotify 或 GoodReads 這種平台上,人們能夠形成自己的數據,」她說。有些人完全認同用科技追蹤自己的習慣,並認為蒐集的數據愈多,就能愈瞭解自己。正如拉普頓所解釋:「我們有種心態認為:數據指標比其他瞭解自己的方式都來得更準確或更有洞察力。」

與此一觀念不謀而合的是,這些平台廣受歡迎的功能之一便是分析,比如簡潔又準確地將你最喜歡的創作者、演員與類別清單視覺化。當我們被鼓勵評價每項作品時,這件事就會被更加強化。「我理解數字的價值,」沙克爾福德博士說。 「但有時我覺得這是一種過度簡化,你用數字評分的一切其實都有更深層次的內涵,但這些東西很難量化。《傲慢與偏見》就該拿 5 分,而《諾桑覺寺》只值 4 分嗎?我不知道!珍・奧斯丁應該也會覺得這很可怕。我們談的是藝術作品,它們不管怎樣都有價值。雖然我做的是量化研究,但為藝術打分數聽起來就是不太對勁。」

相反地,她呼籲大家要謹慎看待任何數字的表面價值:「也許你沒有意識到你已經看過五部柯林・佛斯(Colin Firth)出演的電影了,但單憑如此,也不代表他就是你最喜歡的演員。喜好和個人息息相關,數據可能會給你錯誤的印象。」

在影音圖書平台記錄自己的觀影、閱讀及聆聽習慣可以為生活留下印記,但也可能讓人執著於評分及比較心理。(Getty Images)

生活的印記

話雖如此,當我某次和一位有近二十年觀看習慣紀錄的人交談時,還是不禁感到羨慕。2004 年 4 月 11 日,詹姆斯・摩根(James Morgan)在 IMDb 上寫下了他的第一部電影評分,當時他才 18 歲。現年 34 歲的他已在該平台上累積了 2,267 部電影的觀影紀錄。他的清單並沒有公開,單純用來記錄自己看過哪些電影,而不是為了社群影響力。我擔心追蹤自己的文化消費紀錄可能會讓我們變成更被動的消費者,摩根則認為回顧自己的觀看紀錄反倒能夠幫助聚焦。

「這能讓你在有股想大看電影的衝動時至少有些方向,而不是漫無目的地挑片,」他說。「我猜有些心態扭曲的人只想衝高觀看紀錄,而那也許會讓你無法自在地重複觀看喜愛的電影。但我個人不會在晚上坐下來就想『最好來看一部電影,提高我的 IMDb 分數!』」

不過,他也承認自己會因為忘了記錄一部電影而感到沮喪。 「我偶爾會發現一部自己第一次看完之後沒有即時記下的電影,讓我很懊惱。」這一切聽起來可能有些過份講究,但對摩根來說,持續記錄的最大好處之一是可以回顧:「我清楚地記得在 BBC 上看過《活人生吃》,那部經典殭屍電影著實震懾了我。我現在可以看到自己是在 2004 年 11 月給它評分的,能找到這種資料有時真的是件很棒的事。」

儘管在本質是電子表格的東西裡貼上自己看過的每一部電影聽來是件冷冰冰的事,但當你能一次瀏覽畢生鍾愛的電影、書籍或電視節目,這一切突然就變得很浪漫。沙克爾福德博士對此表示贊同:「如果我能就這樣變出一張清單,上面有我看過的每部電影和觀看的時間點,那會很吸引人!有心理學理論認為,你會根據自己所處的發展階段觀看特定類型的作品,或是因為你想解決或逃避某些生活中正在發生的事情。」

例如,一場糟糕的分手可能會讓你連看兩週的催淚浪漫喜劇,或被解僱後開始狂看復仇驚悚片一個月。我們選擇消費的文化並不只是隨意的決定,而是我們生活的印記,我們的休閒選擇反映了我們的情緒或精神狀態。就這層意義而言,無論有多少追蹤文化消費習慣的平台養成我們去比較觀看紀錄的心態,都沒有所謂「獲勝」這件事。在健身軟體上達成目標是一回事,但文化並不是可以被「完成」的東西。當這些平台在我的螢幕上撒花並顯示「恭喜!你已看完所有的待看清單!」時,我並不會因此得到什麼。

與其將觀影及閱讀紀錄當成動力,不如開始將它們視為一位好同伴:一份爲我減輕選擇困難的自由指南、一件方便我在記憶中馳騁穿梭的跑褲,或是一本我可以隨意翻閱的日記。因為,無論我們如何仔細地蒐集關於自己的數據,在方框裡打勾永遠無法代表我們對文化的反應——極其主觀、出於直覺、不可預期且難以言喻——而這才是真正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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