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的角落》:只有對錯,沒有善惡的現代群像

中國戲劇在近年時空背景下屢被審核,一旦有機會拍出人性幽微時,力道也絕不手軟,《隱秘的角落》像是太習慣正午下的陰影了,知道以光亮粉飾一切的社會,背後就有多少黑暗蔓延,甚至看不到邊界。

引人矚目的片頭設計是這社會吞噬人的動畫,人們模樣的相似像是被同化。社會現實如同怪物在跟孩子們玩躲貓貓,三個孩子朱朝陽、嚴良和普普在崩壞的價值觀裡無處可躲,如果被找到了,你又將如何不失去自我?

改編自知名網路小說《壞小孩》,原作風格頗有日本社會派推理小說的味道,從大人偽善功利的價值觀,來對照孩子被扭曲的成長環境。它的手法是犀利且暴力的,三人的童年都不圓滿,都早熟世故,各自戴有社會化面具,甚至代理親職,比大人還要漠然,因此在目睹了一個命案發生後,反倒變成了貪心的勒索者,連好友彼此都渾然未覺。

而戲中的大人們則都像是麻木的稻草人,大風吹哪裡就往哪歪,生存磨掉了思考,變成了社會的工具人。僅剩年屆退休的警察老陳,心疼著孩子們失去的純真。他的人物設定有幾分像是東野圭吾筆下的角色,一位力不從心的大人,堅守純真信仰,但其力量微不足道,卻正是故事的關鍵;這個角色像名見證者,也像是這健忘社會的敘事者,他還記得你是怎麼崩壞的,或是記得崩壞前的你。

相較之下,劇裡最有張力的兩個角色是優等生男孩朱朝陽與數學老師張東升,訴求的是他們形象上的反差。朱朝陽乍看是在學校被霸凌的受害者,渴望父愛的男孩;而張東昇則是表面上文質彬彬、鍾情於妻子的好男人,但內心恐懼卻揮之不去,偏執與假面逐漸被績效社會養大。兩人都在追求自己正確的形象,甚至在條件不足的情況下,善用自己受害者的形象求生,日漸成為另外一種加害者。

故事巧妙地掌握人物心魔,像是如俄羅斯娃娃層層揭開謎底的趣味,在重重面具之下,還剩下多少真實?這答案竟連主角本身都不知道。類似於看《天才雷普利》,為了獲得人們重視,反而忘記自己原本的樣子。

其中,對父母親情勒索的描寫也深透入微,朱朝陽的父母管教方式都是有條件性地給予,讓他習於迎合,甚至陷入服從者的自卑情結裡:他的母親看似為他付出了所有,也樂於沉溺在自己偉大母親的那一面,那種展示型的「犧牲」,讓朱朝陽永遠不敢說不,成為母親的附屬品;而父親則是浪子回歸型,到再婚家庭破裂才開始關心原來的兒子,讓朱朝陽從小到大都感到自己必須做什麼才配得到父母的愛。這種逐漸侵蝕掉孩子人格的管教方式,在現代並不少見,父母本身沒長大,讓孩子不是過於服從,就是出現潛在的暴力行為。在戲中孩子身上,反映的是父母的殘缺,如同《驚魂記》裡的諾曼,一輩子走不出迎合父母的卑屈。

因為人物刻劃符合當代感,播出後便獲得相當的好評。起先會為孩子感到悲傷,之後隨著情節的反轉,才讓觀眾直視人性的幽暗深淵,當所有人格的標籤被拆除後,真正的加害與被害者已混淆不清。

導演藉由運鏡與近似的白襯衫,將朱朝陽與張東升的相似性提煉出來,兩人都在追求對與錯的人生,而非追求是非,就如張愛玲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裡的振保一樣,只在追求一個「正確」的矯正式的人生,對自身善惡卻渾然未覺。因此張愛玲形容振保的「隔天醒來又是一個好人」,也可以套在這兩個主角身上,沒有罪惡感,只執迷於自己是否是個合格的績效社會產物。這樣的惡,在當今社會再平庸不過,也讓結局引人不寒而慄。

張東升(秦昊飾)帶岳父母爬山並幫忙拍照留念。(愛奇藝台灣站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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