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書》:再次遙望昨日的岩井俊二

將一部拍得不好的電影推倒重來,再拍一次,不是每一位導演都像岩井俊二有這種機會。

當然,因為他是許多人的偶像,至少曾經是;因為他是岩井俊二。兩年前,岩井俊二進軍中國,夥同陳可辛開拍《你好,之華》,讓一眾影迷大跌眼鏡,震驚程度大概等於麥特‧戴蒙(Matt Damon)跟景甜一起接拍中國大爛片《長城》,或是林書豪加盟北京首鋼隊打 CBA。年輕時的岩井俊二,不願重複自己,於是一度離開讓他名成利就的日本,到美國發展,尋找新的創作題材,但《你好,之華》就像是今天的我推翻了昨日的我,到一個更不成熟(但富裕)的電影市場,拍一部不但沒突破而且「翻炒」舊作主題的電影,不禁讓人猜問,岩井俊二對電影的熱情減退了嗎?為了賺錢而墮落、複製自己了嗎?

導演岩井俊二。(Getty Images)

兩年後,帶著《你好,之華》回到日本的岩井俊二,再拍《最後的情書》,同一個故事 —— 故事舞台從母親的出身地大連,搬到自己的出身地仙台,不能說有天壤之別,但細節上的落差明顯。而我們都應該知道,細節本身就是岩井俊二電影中不可或缺、最引人入勝之處。

以中國電影來比較的話,《你好,之華》其實拍得不差。但以岩井俊二的作品水準來說,《你好,之華》則完全是一場美學災難,感覺就像一家風格獨特的日本麵店,為了擴張海外市場,而推出工廠量產的即食湯頭和麵條,精緻的仿日式包裝,裡面卻是滿滿的、經過商業計算的味精配方。相比之下,名義上是重拍,實際上是災後重建,將細節逐一重新烹煮、以人手修正的《最後的情書》,算是岩井俊二貨真價實的風格回歸。除了對白、場景,以致於拍攝團隊都回歸日本,《最後的情書》亦確實少了《你好,之華》過於氾濫的造作,沒有突兀的城市地標展示和置入式廣告。當然,兩片之間,其實不只仿日式和真正日本文藝片的差別,亦不是說 Made in Japan 的東西就一定比較好,但《最後的情書》於製作上的優勢明顯,讓岩井俊二擁有較充裕的發揮空間。

譬如最重要的演員人選,《你好,之華》的選角可能是出於中國電影市場和監製陳可辛的考量,多於岩井俊二及故事本身,事實上,電影當年以「岩井俊二 X 陳可辛 X 周迅」的鐵三角組合為噱頭,故事主角因而落在周迅一人身上,這亦影響了情節編排。雖是同一個故事,情節大抵相同,但《你好,之華》演員比重跟《最後的情書》全然不同,前者大部分時間都以周迅的角色之華為視點,後者則較平衡,松隆子飾演的裕里(即是之華)只佔其中一部分,廣瀨鈴和森七菜負責發展另一條故事線,另外還有《情書》豐川悅司與中山美穗客串演出。

有些感情,

註定無法重來

經此調度,收信人與寄信人的身分便有所不同,由福山雅治飾演的小說家乙坂鏡史郎反而才是整個故事主軸。而且相當明顯,乙坂鏡史郎就是岩井俊二的自我投射,而在周迅主導的《你好,之華》裡,該角色由秦昊飾演,卻完全沒有這樣的連結。而這一點,正正說明了《你好,之華》只是部用來「圈錢」的半成品,於細節上乏善可陳,岩井俊二亦可能無心經營,純粹掛名賣即食湯頭,而《最後的情書》才是最終完成品,亦是整個故事的原貌。

《最後的情書》劇照。(双喜電影提供)
《最後的情書》劇照。(双喜電影提供)

《最後的情書》帶有鮮明的自傳色彩,在空拍的鳥瞰鏡頭和福山雅治用底片相機近攝的景致裡,導演本人回到他的出生地,同時延續上一部作品《被遺忘的新娘》對日本東北的後 311 傷痕記憶。乙坂鏡史郎年輕時以初戀情人之名寫了第一本小說《未咲》,此後無以為繼,便一直掛著小說家的頭銜,沽名釣譽空轉人生。藉著福山雅治重返仙台,與《情書》豐川悅司相遇,岩井俊二似在自嘲創作停滯,走向失志的暮年歲月。故事中還特意安排中山美穗(《情書》)和松隆子(《四月物語》) 拿出那本處女作要他簽名,令他覺得尷尬而慚愧,不就正如憑著《四月物語》和《情書》在 1990 年代揚名影壇,至今卻交出一部滿是自我重複痕跡的《最後的情書》(況且電影本身就是二度重拍)的岩井俊二?

無論是《你好,之華》還是《最後的情書》,都充斥著岩井俊二過去作品的影子。然而,《你好,之華》是影像美學的販賣,為討好觀眾而造作,沒有感情,只有矯情;再來一次的《最後的情書》,卻見岩井俊二的自傳和自憐,有著前作所不見的落寞和憔悴。創作力不復過往,靈感枯楬,嘗試突破但不成功,商業價值終究只限於《四月物語》和《情書》原地踏步的電影風格,岩井俊二應該早已發現自己的窘態,就如乙坂鏡史郎相隔多年回到一片頹敗、跟不上時代被擱淺在昔日的仙台,再遇故人,逝者如斯,提到自己的近況便覺得心虛。

想拋下舊事,尋找新的意義,但可能做不到。岩井俊二在十多年前都有意進軍國際影壇,但跟許多日本導演一樣有水土不服的情況,他的名氣和電影風格,只夠在中國市場代言一些青春文藝腔、文青電影或日式風格。回到日本,重新出發,但可能無法創新,只能懷舊。就像乙坂鏡史郎回到故鄉,看到初戀情人未咲的女兒,她們是新的,但在步入暮年的失意小說家眼裡,她們是故人的復刻,引領他重構那些舊日的回憶。那些交換情信的浪漫,等待的愉悅,錯摸的疑惑,青春校園的輕妄和衝動,都是那麼的似曾相識——然後被《情書》穿越廿年重遇的豐川悅司一語說穿:你沒有才華,你的成就僅止於此。

緬懷舊日,終究無法捨棄過去的信物,那些變成遺物的情書。有些感情,註定無法重來,像久別重逢的《情書》,原來只是一部人人都看過,但再沒法深深愛上的《最後的情書》。舊版故事《你好,之華》那種矯情作狀所掩蓋的,或許是《最後的情書》裡乙坂鏡史郎所流露的蒼老困頓,遙望青春的疲憊無力。

將《你好,之華》推倒重來的《最後的情書》,不是岩井俊二最好的作品,甚至讓人頓然感嘆,岩井俊二最好的時代亦可能已成過去,而他自己最明白不過。再來一次的情書,是真實層的感召,洗去商業電影的符號,抹掉《你好,之華》那虛假浮淺的文藝腔,是一段相對誠實、寫實的自白。面對故鄉,面對創作,我們看見導演本人真誠的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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