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日本特攝片最重要的年譜，從1971年朝日電視台開播首作計起，《假面騎士》至今已有超過50年歷史。為紀念問世50周年，製片商東映早前就公布了兩部復刻作品，分別是庵野秀明執導的《新．假面騎士》以及白石和彌執導的《假面騎士 Black Sun》。前者預計今年公映，也是庵野秀明繼《真．哥斯拉》和《新．超人》之後，其特攝復興企劃「新．日本英雄宇宙」的壓軸作品；後者則以網路電視劇形式播出，由西島秀俊和中村倫也飾演南光太郎／黑日和秋月信彥／影月這對經典宿敵。兩部作品原初正是《假面騎士》於昭和年代的首作和末作（註），經典重製意義甚大，而且白石跟庵野都是個人風格強烈的導演，他們鐵定是不肯按照原版重拍。嚴格來說，《假面騎士 Black Sun》就只有1：1翻拍了舊版《假面騎士 Black》開場主題曲的片段，算是一部以不改舊版設定為前提的獨立作品。
從1987年的舊版到2022年的白石和彌新版，撇除以新規格還原了舊版一些基本角色形象，整個故事都改頭換面，而且分成50年前後兩條時間線——新版的男主角南光太郎，非但不是舊版的熱血青年，反倒成了一位頹唐喪志的暮年假面騎士。而新的故事世界裡，假面騎士的劇情亦不再像過往那樣拯救人類消滅怪物，而是圍繞人類與「怪人」的種族仇恨。假面騎士最初設定為洗腦失敗，因而仍有著人性及個人意志的異類「怪人」，於是他們反過來對抗邪惡組織，保護人類。但如果所有「怪人」都有人性，卻被高傲的人類視為低等異類排擠和迫害呢？南光太郎會站在哪一邊？假面騎士一定要為拯救人類而變身作戰嗎？《假面騎士 Black Sun》提出了許多針對《假面騎士》舊世界觀的疑問——人類可能才是最邪惡的，而「怪人」總是被利用的棄子，如果假面騎士要保護弱者，就應該為同胞挺身，反過來消滅人類。如此尖銳的逆向視點於過去數十年的《假面騎士》系列並不多見。
光太郎與黑太陽
相對平成與令和年代的《假面騎士》作品，昭和年代風格較為寫實和血腥（近代幾乎都只揮著塑膠玩具），更重要的是，它們對一些敏感的政治議題，影射方式都相當直接，基本上整個昭和年代的《假面騎士》作品就是關於邪惡組織的人類改造實驗。潛伏在日本各處的邪惡組織，一直部署如何發動戰爭、征服人類，放在七〇年代的反戰浪潮裡，它其實就是苟延殘喘的日本軍國主義幽靈。而戰後昭和年代的特色之一，就是許多年輕創作人都想藉著大眾作品灌輸政治訊息，表達自己對國家及歷史的批判。這一點在鎖定兒童及青少年觀眾的特攝片集裡尤其明顯，譬如《哥斯拉》就是因為核輻射影響而誕生的禍獸，直指核武擴散危機。而過去亦有許多特攝迷談論過，《假面騎士 Black》的南光太郎異變之後取名黑日，就是影射日本於二戰時開發生化武器的黑太陽計畫。二戰期間，日軍曾設立多個細菌武器研究室，利用大量戰俘進行人體實驗，過程極不人道，犯下嚴重的戰爭罪行。無獨有偶，就在《假面騎士 Black》開播翌年，香港就有另一部描述日軍侵華期間以各種殘酷手段進行人體實驗的《黑太陽七三一》。
不過《假面騎士 Black》始終仍是一部老少咸宜的電視劇，對黑太陽計畫的批判沒到非常具體，而隨著時代改變，《假面騎士》自平成開始就加入更多偶像劇元素，已逐漸遠離過去的政治與暴力色彩。沒想到白石和彌卻選擇在50周年紀念作裡將被世人淡忘的這一段黑歷史重新拼合。在2022年的新版裡，便交代得非常詳盡，光太郎和秋月的父親，就是負責為日軍進行人體實驗的科學家，而日本各地湧現的「怪人」最初便是人類／日本政府為發動戰爭而研究的生化兵器。更諷刺的是，時間跳到50年後，當「怪人」已失去軍事用途，他們又成為了日本政府蒐羅的天價珍禽異獸，專門賣給全球收藏家賺取黑金，另一方面卻在人類社會受到賤視排斥。而這些種族衝突，說穿了都不過是替政府隱瞞數十年前的戰爭罪行。
藏在《假面騎士》裡的歷史創傷
新版非常赤裸且深入還原了《假面騎士》系列背後的一連串政治隱喻，到處觀照了日本昭和年代的戰爭後遺。在這基礎上，更延伸到日本（或是所有文明國家）根深柢固的種族歧視、政治黑幕、軍國復辟等沉重課題。作為50周年紀念作，白石和彌的《假面騎士 Black Sun》確實有著無可取代的重要性。當然，還有庵野秀明的《新．假面騎士》，但估計兩人的風格以及想致敬的部分並不一樣——庵野要的是復興日本特攝片美學，白石則一如他過去那些主題沉重的作品，想挖探藏在《假面騎士》系譜裡的黑暗面。它沒有精采的變身動作，沒有講究的造型，卻昇華了對於歷史的各種觀照與批判，故事深度遠遠超越平成與令和年代任何一部色彩繽紛的《假面騎士》作品。
舊版《假面騎士 Black》其實是我第一部接觸的日本特攝片，記得當時只有幾歲，從此便成為《假面騎士》的超級擁躉。惟看著從平成到令和年代逐漸走樣，淪為長壽商品，難免覺得唏噓。《假面騎士 Black Sun》並非一部讓人看得過癮的特攝片，緩慢的節奏，沉重的時代感，角色的無力與迷失，都是《假面騎士》系列前所未見。它未必會是最受歡迎的致敬作品，但再次證明了這個系列的本質，從來不是（今日常被成年觀眾垢病的）討好低齡觀眾，為推銷玩具商品而衍生的作品。或者，最初打入年輕市場的經營策略，某程度是為了配合創作人將大量政治訊息和歷史創傷埋進兒童作品裡，只是沒想到愈埋愈深，從此再沒有被挖出來。
信仰不倒，灰飛未煙滅
還是小孩子的年代，看舊版《假面騎士 Black》自然覺得變身打怪獸很威風有型，但隨著年紀，人到中年——或者是經過了這幾年香港的社會運動，再看2022年的《假面騎士 Black Sun》，觸動我的地方，居然再不是那個招牌變身動作，不是黑日與影月的宿命對決，而是50年前，他們就像一群不甘被人類欺壓，要為「怪人」爭取平等和尊嚴，決心揭竿起義的社運分子，但可惜風吹即散，無疾而終，有人願意歸順政府，有人道不同悄悄離隊，亦有人誓死不從，與戰友反目。其實他們彼此都是為了同胞的未來，為了某些理念、信仰，選擇了自己的路向。但白石和彌交出了一部非常殘酷的《假面騎士》作品，在50年後，曾經冀望求同存異的人，居然變成了自私懦弱的建制派，不服從的人則消沉不振，隱居避世，或是被囚禁了整整半個世紀，世界仍沒有變成他們所憧憬的樣子，依舊充滿仇恨、紛爭與欺凌。
《假面騎士》用50年時間不斷傳達著一個非常美好的訊息，邪不壓正，正義必勝。但就好像他們的精神領袖「創世王」，到頭來都只不過是一個日本政府用來粉飾罪行，以假希望、偽神、不存在的未來去欺騙「怪人」的謊言，正義必勝何嘗不是一個太美麗的謊言。偏激的秋月發現真相之後，唯有將自己推上絕路；只想遠離鬥爭的南光太郎，也終究發現自己無法獨善其身。他們的革命從未成功，他們的抗爭最終亦徒勞無功。其實《假面騎士》不一定每次都能打敗敵人，為觀眾送上大團圓結局。面對高牆，必須承認的是——他們都是失敗者。
許多《假面騎士》的愛好者表明不喜歡最後結局。我想，那是因為它嚴重破壞了大家心中的信仰，幻滅了名為假面騎士的正義必勝神話。但即使「創世王」是虛構的，同樣是虛構作品的《假面騎士》所傳承的信念卻是真實存在的。它最初是給戰後一代觀看，跨越一個又一個年號，再傳承給下一代。他們就是黑日的後裔，是黑歷史、黑太陽的後裔。無論世道如何改變，信仰不倒，灰飛未煙滅，假面騎士始終都為公義與良知而戰——即使他們會是失敗者。但失敗並不是毫無意義的，這是50年後南光太郎所交出的答案：只要有人將失敗的經驗傳承下去，那就是意義所在。
註： 《假面騎士 Black》是最後一部於昭和年代完結的系列，緊接播出的續篇《假面騎士 Black RX》則橫跨昭和與平成兩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