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書「撥頁」新經驗
閱讀迷人之處何在?一書在手樂趣無窮,它的入口極其簡單,但進入後與文字交流的體驗異常豐富。文字解讀的空間感多層飽滿,貼近細微、拉寬遼闊,深淺幾乎無限;時間感更是魅力無窮,隨情節與心情急行緩步,文字音符在心中演奏成聲,閱讀的每一刻都是獨具風格的即興演出。這些都不只是心思內在與物質設計無關的過程,而是手指、書面、文字、眼光協調一體的實作,換言之,是電子書設計的用心努力可以逼近的體驗。
閱讀,一直都是雙手並用,心思不斷調控決策,在文字的虛擬空間、意識之流中頻繁往返的積極活動。不管是要往前重訪故事人物之前出現時的場景對話,恍然大悟回頭確認是否讀懂了之前感到困惑的段落,瀏覽尚未閱讀的章節預感走向以免迷失方向,甚至探望在另一條歧路上的讀者分身確定仍在等待會合。我們暫時離開目前的閱讀點,開始「撥頁」的動作意義多重豐富,在在顯示出閱讀的非線性。每一次的「離開」都預設了要再「回到」約束的分手點,書本章節文字所搭建的虛擬時空則構成了閱讀的身體持續穿梭運動的經緯座標。
想想其他日常動作應該有助理解,假設你是右撇子,試著只用右手去轉開果醬瓶蓋,在平滑桌面的一張紙上簽好你的名字,為你的襯衫扣上鈕釦。你會意識到被你長期忽視的左手如何樸實忠誠,低姿態地扮演輔助的角色。留意你自己的閱讀習慣,每次右手撥頁離開之際,左手的食指(以我的習慣)總是默默地卡位等著閱讀視線的歸來,「撥頁」是在與不在,離開與留守同時俱在的閱讀動作,它說明了閱讀跟其他許多的社會實作一樣是「身體化」(embody)的活動。
兩種「脈絡」想像—— 實證工程vs.現象實作
「撥頁」的基本動作流程如下:輕按當下閱讀的頁面中央,縮圖移至一角隨侍在旁等候,畫面讓位給放大的前後複數頁面,手指刷動以前往目的地頁面,閱畢後按之前離開時的頁面縮圖回返到剛剛進行中的閱讀段落。如果撥頁是支持紙本書閱讀經驗的核心動作,先忽略目前的操作方式為最佳解,為什麼會被忽視這麼久?
「撥頁」的重點不是「縮圖」或「導覽列」這些互動設計的技術元件,也不是該上下或左右「頁面滾動」才合理的課題,這些創新甚至在電子書前的互動裝置就已經存在。事實上,撥頁的簡單動作長期被亞馬遜忽略,因為從亞馬遜理解閱讀的後設認知架構來看,上述這些創新元件就已經足夠解決問題。還記得愛因斯坦曾經說過的名言嗎?「我們不可能用我們創造出問題時一樣的思考方式來解決它們。」事實上,我們(說服自己正在)解決問題的方式大都是配合手邊準備好的答案去界定(適合它們解決的)問題。
閱讀時我們因為各種理由需要定位所處的位置,而定位又需要我們對意識焦點周邊的「脈絡」(context)有所掌握,定位與脈絡一體兩面一直都是電子書最難解決的讀者困擾。關於脈絡,設計社群一直存在兩套截然不同的看法,兩套界定問題、思考解答的後設架構,而「撥頁」之前的亞馬遜對於脈絡的理解是其中之一實證主義工程思維的版本。
平板電腦不可能像實體書允許撥頁,它終究只是一片允許人們與其互動的面板螢幕,但這不意味電子書上的閱讀想像就只能是:透過翻頁的獨立單位(discrete unit)隨時間向前堆疊的線性活動。幸或不幸,實證主義「脈絡觀」的設計正是透過這付眼鏡在看世界。豐富的閱讀行為遂被這科學思維的慣性化約到「視線與對象」,「腦袋與文字」成對聯繫的基本單位。閱讀時,字句在讀者視線掃描下一旦產生意義,就出現「資訊記錄」的設計需求,解決之道當然就是提供便利的工具,讓使用者進行資料定位的處理,畫記重點、夾入書籤、註記占位符都是人機交接的觸點。
一旦閱讀者完成資料儲存的動作,電腦得以開始代勞讓人腦放空喘息,人們的記憶被貼心地轉換到外部的電子資料庫,之後想到要提取時,電子書只要設計提供讀者資料庫的視覺化介面,不管是「瀏覽列」、「縮圖矩陣」,或者書籤、標記的「清單」就能輕易在需要時回返。這套思維的極致是亞馬遜發展出一套取代頁碼的電子書「位碼」(location number)系統,更適合排版機動自由的電子書閱讀環境,讀者只要記下位碼就可以很快搜尋到想要去的位置,脈絡在此已全然失去意義也沒有必要。
看見「活動中的脈絡」(Context-in-Activity)
「撥頁」看起來像是刻意走回頭路、模擬傳統閱讀的肢體實作,這在實證主義的「脈絡」觀下簡直是一種退化,或許可以滿足懷舊的感性需求,但沒有真正利用到電腦的時代優勢。但這套工程直覺是個絆住創新的認知框架,亞馬遜現在清楚,而我們應該跟著學會:閱讀行為並非由「資料處理」分隔獨立的動作單位所組成,閱讀是一種腦袋、思維、眼睛、手勢、文字渾然一體的活動,是動態地在文字段落間跳躍著自由行進的身體實作,是一種真正投入文字之際物我不分的「身心沉浸」。
最興奮的閱讀經驗往往出現在,閱讀中途突然領會了前面讀過的某一段話,現在(第11頁)不斷改變著過去(第1頁到第5頁)的意義。或者現在(第10頁)理解到必須先回到過去(第2頁)以便前進到未來(第11頁)。想想,如果閱讀的本質如此,那麼標記「當下覺得重要」的閱讀資訊以便需要時能回頭檢閱,僅只回應了非常有限的閱讀經驗,甚至是內在的矛盾。你不可能在閱讀「當下」就預知這裡「將來」會變成很重要,如果可能,那閱讀只會變得極端乏味。
導入「撥頁」之前的電子書,在愈需要思辨的、與結構愈複雜的內容上愈容易創造閱讀的挫折、記憶的衰退、理解的貧乏,這種現象會難以理解嗎?
「撥頁」最讓人驚豔的是,我們正在閱讀的頁面因為要暫時離開而迅速縮移到畫面角落,送行然後忠誠在一角等待我們視線回返的動作。我懷疑若非考量以電子油墨為基礎的 Kindle 閱讀器的品牌體驗完整度,否則,這個動作在多點觸控的平板螢幕上可以透過左右手連動設計得更加輕鬆自然(參考 iPad 軟體 Paper53 在筆記本間移動畫頁的手勢)。那麼,既然互動元件都還在,這個重新想像閱讀後的電子書新經驗改變了什麼?意味著怎樣的定位與脈絡思考?
亞馬遜的「撥頁」統一地設計成不需要動用雙手,但重點在此:閱讀是非常複雜的身心物協調的實作,在愈是精采的閱讀經驗中,人們愈處於積極主動而且多線往返的吸收思辨。「撥頁」的實作裡「此側」(離開)與「彼側」(前往)的縮圖分別落在兩條思辨平行進行的閱讀軸線,同步繫起這兩端的不是其他,正是閱讀者的身體。這個閱讀中的身體,眼光、腦袋、手指、文字、圖式融合一體經歷內在的時空旅行,定位與脈絡都是動態地在閱讀中生成的。大半沉浸於閱讀中的讀者並不知道在撥頁動念之際,左手食指便悄悄扣住紙頁「定錨」的默契;這種身體實作的脈絡觀,思維方式受惠於海德格之後的現象學觀點,而非與眼動測量之類的客觀觀察絕配的實證主義人因觀點。
「脈絡重要」(context matters)很多設計師都知道,問題是:脈絡用什麼方式重要?設計者無論如何都必然存在對「脈絡」的看法,真正影響設計的是這些未必自知的定見,因為它們引導觀察也塑造了提問與答案的方向。「身體實作的脈絡觀」在乎的是「活動中的脈絡」(context-in-activity)。試著想想,之前連畫重點都沒有的段落,沒有經過「資料處理」彙整登錄,一旦因為後來的閱讀有感,要怎樣才能找到過去確定真有領會突破?「撥頁」還有一個從之前的認知架構看來「退化」的地方可以提供解答。
圖1閱讀中頁面暫時縮到右下角後,鄰近的頁面放大以記憶中的全頁樣貌左右排列,比起底下的「導覽列」及上面的抽象「占位符」,文字段落排列與畫線重點的版面裡藏著在閱讀活動中同時構成的「脈絡」。
身體記憶會提示搜尋中的自己定位的線索,譬如大約在畫黃線重點之前不久讀過的段落,或者視線餘光掃過左頁段落頭「On both sides of the wrist,……」的文字自然喚起「之前來到這裡時」的思緒轉折(或者甚至只是閱讀這段文字時周遭的咖啡香與背景音樂),從而想到目標文字應該就在附近的預感。所有這些文字的鬆緊、段落的排列、留白的位置,當然還有之前初訪時親手畫下的重點黃線,都足以成為閱讀重訪時的身體化脈絡(embodied context)。
畫黃線的記號在此有了不同於「資料登錄」的意義,更接近身體經歷一趟獨一無二閱讀體驗的簽記(signature),像在買來印製好的風景明信片畫上自己旅遊感觸的手跡,承諾未來回憶之際得以安心豐滿。相較之下,我們可以趁此留意在導覽列與頁面文字中間的那行「位碼」,上面寫著 Loc 217 of 7461,想想它又提供多少實感(make sense)的脈絡幫助?
因為閱讀是社會實作,是身體化(embodied)的內在時空體驗,沉浸於閱讀當中就算無視四周人物走動,卻也正在儲存或隱或顯的脈絡線索。想想我們日常生活中遺忘與記憶的片段,尋找的對象可以是一串鑰匙或準備好要說卻忘了的話,我們如何走一趟回頭路,或者一段段回述之前的經歷來幫助回想,那是我們最熟悉的重建脈絡的生活智慧,「閱讀」這古老的行為仍屬於這個範疇。
圖2是「撥頁」更進一步「放大」後的畫面,上下按照章節排列的矩陣圖,給了讀者更長尺度閱讀旅程的整體印象,陪我閱讀一小段落吧!帶著期待心情讀過的「前言」,四頁橫著精簡排列,還記得最後緊湊的三個小段落收尾;接著一看就知道是第一章,人類頭骨排列下來的樹枝圖,當時特別注意過尼安德塔人頭骨還在那裡,之前讀不太懂的那一段記得就跟在圖的後面⋯⋯「撥頁」就像這樣,喚起了人類千年來跟書本心思情緒交流的原始記憶。
讓手思考,讓身體記憶
在實證主義的脈絡觀下,電子書的設計曾經出於相信智慧電腦足以拯救笨拙人腦的工程樂觀。做出讓人們只要隨手做出定位的資料輸入,把記憶搬出去交給電腦,人腦便可不再受困於無效率記憶的過度設計。實情可能剛好相反,這解決問題的認知框架引導出許多聰明的設計解方,但這些答案可能本身就製造出了不必要的問題。
現象學關照下身體化的實作脈絡觀,讓亞馬遜終於懇切地面對紙本閱讀的智慧。閱讀體驗如果完整而積極沉浸,書本與人的互動本身就會提供內在親密的空間感與時間感,一個更加完美跟著每個人的閱讀體會成長的脈絡,將記憶或者喚起記憶的線索在閱讀的第一時間便儲存到閱讀者身體內部。手可以思考,身體可以儲藏記憶,脈絡不在外面,只有「上身」的脈絡(embodied context)才是跟我們所關心的活動有關,陪我們實現閱讀樂趣的真脈絡。
關於視覺、身體與記憶的微妙關係,琳達・漢可(Linda Henkel)的研究非常有啟發。她發現同樣前往美術館經歷導覽,與那些不時拿起相機拍照記錄的同學相較,只靠肉眼觀看的同學們記得更多的展品與細節,透過電子媒介進行的體驗確實容易造成記憶衰退。上課用拍照代替筆記,究竟是在促成記憶還是加速遺忘?答案可能反映了兩種「脈絡觀」的差異。這研究更有趣的發現是,當參觀者的拍照行為搭配「拉遠」與「縮近」展品的調整焦距過程,他們的整體記憶提升到與只靠肉眼觀看的參觀者相同,甚至連那些沒有拍下的展品也留下記憶。美術館的學習經歷變得更完整,因為更完整的身體體驗促成了更真切地記憶。
電子書一旦還給閱讀者面對書本時翻前、跳後、拉遠、縮近,更積極融入與文字活潑對話的可能,怎麼說都比伴隨美術館參觀的相機更可以期待洗刷過去「怎麼做都不對」的冤名。或許,電子書的時代現在才剛要「撥頁」開始!而對我這設計學院的社會學者而言,更感興趣的問題是,Kindle 設計故事中顯示的另一種「脈絡」看法,在電子書之外更多的設計領域中可以刺激出怎樣的創意?可以讓「社會」與「設計」拉得多近,創造怎樣的跨界火花?
本篇文章轉載自《尋常的社會設計:一位任性社會學者的選物展》,八月由雙囍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