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子的蹙眉與笑容
一個人的小宇宙
在照片裡她似乎很少笑。即便是她的美麗婚紗,或攝影家先生充滿溫柔愛意地為其拍攝裸體,甚至有幾張在床上做愛歡愉時的畫面,陽子經常眉頭深鎖。
整個展覽裡只有兩三張照片她笑了,是極其日常生活裡的一瞥:在河畔草地騎著腳踏車、在屋頂陽台準備早餐、在沙發旁側陪伴睡著的貓兒。
對我來說,陽子有點嚴肅的眼神始終是個「刺點」(punctum)(這是羅蘭.巴特在《明室》一書中使用的重要概念,藉以說明在一張照片裡意在言外的「非訊息」、卻彷彿像支偶然朝觀者內心深處射來的箭)。
陽子是位散文隨筆作家,她曾寫道:「人類有追求快樂低級散漫的本能,我們直接承認就好了。」感覺是那麼自在鬆弛的人,為什麼在面對丈夫的鏡頭時,反而帶著一股拘謹的張力?
這是我在 8 月初來到東京都写真美術館,觀看『荒木経惟センチメンタルな旅 1971-2017』攝影特展時,內心一直出現的疑問。
雖然許多照片都曾在荒木已出版的作品集中看過,但透過策展的編輯選擇與時空重組,我彷彿受邀再次進入這對奇妙夫妻的愛情與生活世界。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能從陽子緊蹙的眉頭中,能多凝視體悟一些什麼。
二十年前,我初次比較清晰地「認識」陽子,其實不是從荒木的攝影也不是陽子的文集,而是《東京日和》這部改編自他們夫妻日常故事的電影。中山美穗扮演的陽子,優雅、任性、略帶神經質,有點貓性的女子。
電影裡的攝影師在妻子驟然罹病早逝後,看似平靜地一人一貓繼續度日,但過去兩人生活瑣碎一切:一起吃飯、散步、閒談、吵架、冷戰⋯⋯全都成了點點滴滴引人痛苦思念卻又協助自體療癒的記憶。
片中最經典的一幕是他們去小旅行,先生剪完髮後,走出店門卻發現陽子不見人影,四處尋找有點緊張了,最後才赫然發現她沈睡在湖邊一葉小舟上。陽子全身蜷曲著,既像是在母體子宮裡的嬰孩安全受覆,卻又像是已經安詳離世。靜靜凝視著妻彷彿躺在新生與死去的相遇交界,丈夫潸然淚下。
事實上,這次回顧展的海報,恰好就使用了此張荒木拍攝陽子沈睡在小舟上的經典黑白照片。以致於當我僅只是來到展覽入口時,什麼都還沒看到,卻已經默默感到鼻酸揪心。
展覽中的「冬季」部分最令人揪心,但荒木只選了一些極其安靜的照片,完全沒有病房裡的苦痛樣貌。那一年,陽子罹癌並迅速惡化。「除了陽子過世的那天以外,她住院時我都沒有為她拍過照,因為這不是平常的那個陽子。就算在醫院裡,我也只拍從房裡往外看到的雲啊樹啊。」荒木曾這麼寫道。
陽子離開的那陣子,荒木也只是偶爾拍下他們摯愛如子的小貓奇洛,來表達自身再難填補的失落孤寂。比如奇洛獨自看著窗外雪景、或穿過陽子佈滿鮮花靈堂前的照片等等。這個展區的最後一張相片,正是一片銀白自宅露台上,奇洛突然在厚重積雪中輕盈躍起,或許那瞬間,荒木才感受到一絲繼續活下去的生機吧。
後來,荒木從自宅拍了無數仰望天空的照片。日本 311 大地震的前一年,陽子走後整整陪伴荒木二十年的奇洛也離世了,而荒木本人則因罹患前列腺癌開始接受各種治療,至今仍頑強地戰鬥著。
我順著時序看完展又倒著回溯重看兩輪。突然我明瞭了陽子面對鏡頭的蹙眉愁容,那是種迎向伴侶、認真邀請一起面對糟糕世界的默契:是啊,生存本質無法令人笑顏逐開,而你完全懂的,我就不用裝模作樣。或者說,正因如此,生活一起難能可貴,陽子分秒珍惜這個理解與凝視。
於是荒木只用相機紀錄她絕對認真以待的嚴肅眉宇,但是卻永遠牢記或說始終保有著陽子專屬於兩人世界的笑容:「陽子,我記得,你一直在笑,就坐在我的面前的船頭。陽子,我以為你一直都會在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