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羅.艾肯(Erol Alkan)、液晶大喇叭(LCD Soundsystem)、2ManyDJs 以及街趴樂團(Bloc Party)這些人都曾是週一夜狂歡總部的老面孔,而十年前這場派對曲終人散。他們一同回首那些重塑英國夜生活的不拘一格、千奇百怪的事件
對 1997 年到 2007 年間在倫敦走跳的許多學生、創意工作者和小眾樂迷來說,生命的重心就是繞著週一夜轉。每個星期在霍缽區(Holborn)的夜店 The End,一場名叫「垃圾」(Trash)的派對可是獨立音樂紅男綠女(或者任何一位《The Face》雜誌的讀者)的海妖呼喚之歌,這要價僅 6 英鎊的迪斯可派對,定義了那個年代與吉他和舞曲那錯綜複雜的性感關係。派對裡無拘無束的混音從有稜有角的獨立音樂橫跨到 Electro、後龐克、無浪潮(No-Wave)、到藝術學派的車庫搖滾,還有任何頂著西瓜皮髮型的樂團。艾美.懷絲(Amy Winehouse)(註)也曾是座上常客。十年間,倫敦各家公司行號的人力資源部門一定常常在想,週二早上怎麼這麼多人請病假。
註:《The Face》是英國的音樂、時尚和文化月刊,於 2004 年息刊;Electro 是電子音樂和早期嘻哈先聲文化的產物;後龐克是搖滾樂在 1970 年代的新派別,音樂家們嘗試用更多素材實驗搖滾樂;無浪潮是 1970 年代另一波短命的音樂實驗,混入噪音和沒有節拍的音樂,音樂挾帶虛無的處世觀;車庫搖滾風靡自 1960 年代的美加,在 1970 年代定名,是未經太多修飾而簡單純粹的搖滾樂;懷絲是著名的英國歌手,於 2011 年過世。
「人們仍然會過來和我談談那段時光對他們有多麽特別,而之後再無東西能填補它的空缺。」垃圾的靈魂人物艾羅.艾肯說,他如今是個成功的 DJ、製作人和混音師。當時他開這間夜店,充作這城市裡那些古板後英搖派對的解毒劑——那些派對夜晚,照街趴樂團(註)的吉他手和垃圾信徒羅素.李薩克(Russell Lissack)的話來說:「只有吉他,通常還挺復古的,很空泛。」
註:艾肯是塞浦路斯裔的倫敦 DJ;街趴樂團是英國獨立搖滾樂團,早期常歸類於後龐,後來則受電子音樂影響更加多變。
李薩克就在那裡的舞池遇見他日後的妻子,他表示垃圾對獨立音樂部落意識的集體反彈正是它的魔幻之處。「如果你在 90 末或者 2000 年初到了獨立音樂夜店,你到哪兒都聽見一樣的音樂,但在垃圾你不僅能聽見很酷的吉他音樂,還有一堆電音和盜錄的大雜燴。垃圾的 DJ 真的會混音,那時候傳統獨立音樂的 DJ 大多不會這樣幹。你在那裡真的會聽到各式各樣的音樂,聽來卻不會不合適。」
垃圾很快就因為艾肯的「雜燴」風聲名大噪,Death from Above 1979 的歌曲可能就接在大衛.鮑伊(David Bowie)或者傻瓜龐克(Daft Punk)之後播放。他和比利時的製作團隊 2ManyDJs,也就是德魏兄弟檔(Dewaele),有了如膠似漆的感情,他們在那間店裡登台次數勝過任何其他樂手或者樂團。「在我看來,能同時播著丑角(Stooges)和胡椒鹽姐妹(Salt-N-Pepa)(註)的,只有垃圾派對了。」大衛.德魏(David Dewaele)說。這種一知半解的玩票音樂,他認為:「成了爛透的炫示。」—太過粗糙又或許太受歡迎—但當時那可是開創性的狂放玩法,將相同氣氛的音樂結合在一塊,而非拘泥於音樂類別。這和今天的 DJ 組曲感覺起來天差地遠。
註:Death from Above 1979 是加拿大雙人搖滾樂團;鮑伊是英國跨界傳奇巨星,對音樂猶有深遠影響;傻瓜龐克是法國的電音樂團,多以機器人形象示人;丑角是由曾和鮑伊旅居柏林的另一傳奇歌手伊吉.波普(Iggy Popy)組織的龐克樂團;胡椒鹽姐妹則是美國的嘻哈三重唱團體。
「一切又再次稍微區隔開了。」德魏說。「流行音樂成了這類東西,浩室音樂(house music)(註)成了那類東西,儘管人們聽歌的方式比起 1997 年又大異其趣。垃圾在音樂上於我就是:不拘一格的品味的完美狂歡。」
註:源於芝加哥的電子音樂類型,以舞曲為主。
垃圾還是個能讓你比任何人更早聽見新另類國歌跳舞的所在。「我在那裡首次聽到癡迷樂團(Rapture)的〈善妒戀人之屋〉(House of Jealous Lovers)。那簡直是一團亂。」暴力蜜桃(Peaches)在電郵裡興奮地寫下她關於垃圾的回憶。樂團的經理人會在晚上親自給艾肯送上新印唱碟—神韻合唱團(Verve)便把 〈甘苦交響樂〉(Bittersweet Symphony)的首次亮相給了他—比起當時任何音樂雜誌或者電台,垃圾才真的算是流行帶動者。「我還記得鼓擊樂團(The Strokes)(註)來的那晚我負責弄嘉賓名單,就在他們首張單曲上市不久後。」音樂公關裘蒂.班納許基維曲(Jodie Banaszkiewiz)說,她以前就在垃圾舞廳門口收門票。「那是他們首次在夜店演出。」
註:癡迷和鼓擊都是紐約的搖滾樂團;暴力蜜桃則是加拿大歌手,富於性別意識。
另一支在垃圾大開眼界的紐約樂團則是液晶大喇叭。他們 2002 年在垃圾進行倫敦的第二場演出,他們的歌曲〈寶刀已老〉(Losing My Edge)的龐克放克閃電風格牢牢抓住夜店人潮的心。「我們的第一場(英國)演出辦在一間飯店裡頭還擠得水泄不通,但我總覺得裡頭一堆人不是為我們而來。」液晶大喇叭的南希.王(Nancy Whang)說。「但在垃圾裡頭,所有人都曉得我們是誰。那感覺像是一場龐克秀,有點狂野。我們和人群之間沒有柵欄什麼的,他們就在我們的面前。我們對人們的興奮印象深刻。還有,就因為垃圾是那樣的地方,我們為碰上同道中人而興高采烈。」
垃圾獨一無二。「我來自比利時,獨立音樂夜店那時候是個很怪的點子——夜店就是人們聽著高科技舞曲(Techno)或者浩室或者鼓打貝斯(drum’n’bass)(註)跳舞的地方嘛。」德魏說。「我們有學生之夜,但沒人會過去跳舞,總之不像是艾羅在玩的那套東西。」而且垃圾不僅僅是播放些頹廢粗糙的音樂——就像垃圾派對成立之初在新牛津街(New Oxford Street)的老家夜店 Plastic People、再來寄居蘇活區的夜店 Annexe,最後才進駐世界級的電子音樂夜店 The End,垃圾還用原始的音響設備 Funktion One 放這些音樂。「這完全聞所未聞,在 The End 這種夜店放這類音樂。」艾肯說。「這絕對是前無古人。」
註:高科技舞曲又稱鐵克諾音樂,如今已有各式分支曲風;鼓打貝斯則是以快節奏、碎拍的鼓點著名的另一種電子舞曲。
名流與「垃圾小子」
一如任何當紅流行的派對,垃圾也擁有不少名流入場,通常是一線明星混搭著《新音樂快遞》(註)當週的封面樂團。2ManyDJs 首次登上垃圾舞台時,他們有位意料之外的訪客。「我們正在台上演奏著火車頭樂團(Motörhead)的〈黑桃 A〉(Ace of Spades)——那是一張艾羅和我們都有的12英吋黑膠唱片,那可是張不尋常的蒐藏。」德魏回憶道。「接著萊米(Lemmy,Ian KIlmister,火車頭靈魂人物)就跑上 DJ 棚,比給了我們一個搖滾手勢,隨即離去。我們甚至不知道他人在那兒,連艾羅都不知道呢!」
註:新音樂快遞是英國的音樂報導雜誌,如今是免費網路刊物;火車頭是英國的搖滾/重金屬樂團。
甚至連頂級派對的判官葛蕾絲.瓊斯(Grace Jones)也成了一位——「或許是唯一一位去過 Studio54、天堂車庫(Paradise Garage)(註)和垃圾派對的人。」與艾肯、詹姆斯.迪基(James Dickie)、甜美薑鳩(Lovely Jonjo)和已故的野馬(Mavs)並列垃圾駐店DJ的羅力.菲利浦(Rory Phillips)這麼說。一口氣吐出所有這些夜店的名字聽起來還不算太過誇大:垃圾或許不像它那些 1970 年代紐約的同類派對們一樣享譽國際或者追思不停,但它有著相似的 DNA,由駐店 DJ 共同打造的前衛舞曲基因——人們也各司其職,為它盛裝打扮。
註:瓊斯是牙買加的歌手、名模與演員;Studio54 和天堂車庫都是美國夜店,前者如今是百老匯劇院,後者則是威訊(Verizon)的大樓。
就像橫跨大西洋兩岸的多場傳奇派對,表演裡真正耀眼的明星是跑派對的人們。常客們暱稱為「垃圾小子」,他們要為此著裝才不會讓門口警衛擋下,警衛是「帶刺的菲爾」(Spiky Phil)還有綽號令人不敢苟同的「納粹卍字彼特」(Swastika Pete)。(最近倫敦北區的康敦(Camden)有了個新的派對夜叫作「拒絕垃圾」(Turn Away from Trash)——正是垃圾的入場規定惡名昭彰的明證。)新音樂快遞的記者萊妮.庫柏(Leonie Cooper)在 2007 年的正面評論寫道:「工作和休閒打扮都被拒於門外,時尚古著才能進門。」早期的穿著得見圍巾加上 70 年代的樂團T恤衫,之後則有除了樂團主唱外很難駕馭的金色緊身褲。但通常最佳的裝扮都是刻意不花力氣的。「如果引人注目,那最有用。」曾和多位垃圾年代樂手合作的創意總監諾瓦.丹多(Nova Dando)說道。「我有次穿著睡褲現身,我們也會穿上準備要外出時才做出來的衣服。」
在千禧之交,有股新音樂嵌入了垃圾美學:Electroclash。身為罕普夏郡(Hampshire)郊區長大的女孩,竟然會在《Glamour》這種雜誌讀到垃圾相關報導,那是一篇關於那類型音樂代表歌手的文章:暴力蜜桃、馬子快跑(Chicks on Speed)和費雪與史普樂(Fisherspooner)。他們是暴烈的龐克、恥毛和喜怒不形於聲的粗野電子音樂主唱。對艾肯和同事們來說許多歌曲都有值得上播放盤的吸引力——但特別有首歌改變了一切。「直到 2000 年左右垃圾絕大多數播的還是吉他音樂。但我們第一次聽到家貓蜚利斯(Felix Da Housecat)(註)的〈銀幕(沐浴場景)〉(Silver Screen: Shower Scene)時,感覺萬事俱備了。」艾肯說。「那首歌力量很強、富於想像、神秘……一下子就有這麼一首歌,讓我覺得完全體現了垃圾的精神。」
註:Electroclash 又稱復古Electro,咸認在 2002/2003 年最盛;《Glamour》最早發行於美國,日後發行多國版本,大多以月刊形式出刊,主打客群為女性;馬子快跑是由奧地利人和美國人在慕尼黑組成的電子音樂團體,在特定次文化地位崇高;費雪與史普樂是紐約的 Electroclash 雙人團體;蜚利斯是美國 DJ、唱片製作人。
「Electroclash就是我們該放的東西。」菲利浦同意道:「我們是一間播放獨立音樂、華麗搖滾(glam rock)、流行樂和舞曲的店,這音樂就像是交集圖的中心。我記得艾羅放〈銀幕〉給我聽,並指出,就歌詞來說,這能是首麂皮樂團(Suede)(註)的歌。」
註:華麗搖滾是在 1970 年代初發展於英國的搖滾流行樂風格,唱者經常穿著過分誇張的服飾、妝容與髮型;麂皮則是英搖史上最重要的樂團之一。
曲終人散
我抵達垃圾時,垃圾也來到了它的閉幕派對。那或許也是走進垃圾大門便迎來的著名拼接音樂的尾聲:前衛搖滾(prog)、迴響貝斯(dubstep)、electro 和搖滾的奇異雜燴,那就是新銳舞。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晚排到托登罕法院路(Tottenham Court Road)的人龍,大家排隊爭睹這個樂類噴滿髮膠的大隊長悲鳴樂團(Klaxons)(註),他們那時候正要發行在日後大紅大紫的單曲〈Golden Skans〉。
註:前衛搖滾融合爵士、古典、民間和世界音樂的元素,存在難以定義也迭有爭議;迴響貝斯是源於倫敦南部的電子音樂;悲鳴是倫敦的獨立搖滾/銳舞樂團。
「你到了店裡看到那些樂團裡的傢伙,你就想說:『好呀,我們也要加把勁,加入這夥人。』悲鳴樂團的前貝斯手詹米.雷諾(Jamie Reynolds)說。他將他為自己樂團零碎的跨搖滾與舞曲風格冠上的搞怪新名號歸功於垃圾給他的靈感(註)。「[新銳舞]如果沒有垃圾還能存在嗎?垃圾肯定奠下我們的步調。如果我們不是每週夜晚都泡在倫敦夜店,而它(垃圾)又是最大的一間,我們也不會想要擁有那個東西。」
註:悲鳴樂團為其音樂風格冠上「新銳舞 (new rave) 」之名,並自己亦不諱言此名號有部分只是噱頭。
垃圾又以另一種形式延續了兩年,少了艾羅的每週 DJ 樂曲,不過換了個叫「Durrr」的新名字,直到 The End 在 2009 年歇業才告終。自此以後,再也沒有類似的每週夜派對取代其地位,不過倒是有數不盡的另類舞曲派對—「碎碎碎念」(Nag Nag Nag)、「近鄉冒險」(Adentures Close to Home)、「放鞋後」(AfterSkool)、「殺光他他」(Kill Em All)以及那年代僅存的倖還者「白熾」(White Heat)—努力傳下香火。
垃圾這樣的夜店派對要在 2017 年存活的光景實在難以想像。這並不表示年輕人不再嚮往那些可以分享相同音樂與顛覆文化的地方。但伴隨夜店紛紛收攤和生活開銷的急遽攀升,要能在週一夜晚找到一個能承擔風險的場地以及有能力負擔每週上門光顧的年輕客群,看來已是不可能的組合。「那感覺確實像是抓住曇花乍現的時刻。」王說。艾肯同意道:「垃圾關門以後,夜店的型態在幾年間有天翻地覆的改變。垃圾能在那樣長的時間裡每週辦一次算是難能的壯舉。」他思忖他派對獨特的引力何在。「對我來說,開派對有它《歡樂酒店》(Cheers)(註)的元素在裡頭——你到了一個地方,每個人都認識你。(我們)努力營造的東西就是,讓人們每週來去,感覺像家一樣。」
註:美國著名的情境喜劇,本劇主題曲的歌詞頗負盛名:「每個人都認識你的地方。」(Where Everybody Knows Your Name.)
至於現在,那個家就是新的垃圾臉書粉絲專頁,人們在那裡分享回憶與恢復連絡,並力圖讓那些迷濛的夜晚能有更美好的去處,畢竟那也是英國派對史重要的一部分。就像所有最難忘懷的通宵夜晚,最令人懷念的—也是最難濃縮還原的—正是那種態度。「說到底就是要完全迷失在音樂裡頭。」艾肯說。「其他的都不過是創造能為之而生的環境。大概像 1999 年我們架的第一個網站上,有段出自瑪丹娜(Madonna)歌曲〈Into the Groove〉的話,,它說:『只有我舞動的當下才感覺這般自由。』垃圾賦予的就是這種逃出現實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