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恩典之年的「少女們」——評《純潔國度》

《純潔國度》中文版封面是一名眼睛蒙上紅花，繫上紅絲帶的少女。

少女與純潔成為讀者踏進本書的第一個連結線索。只是，為何純潔總是與少女劃上等號？提出疑惑的人是書中主角，詹姆斯家的女兒，剛滿 16 歲的泰爾妮聆聽但質疑來自眾人的說法——「他們說，我們擁有魔力，能誘惑成熟男性離開妻子的床，讓少年失心瘋，讓已婚婦女忌妒發狂。」主角身處所有女性都有相同的髮型，整個往後梳，編成辮子垂在背後的加納郡。女孩一出生就必須在腳底烙上父親的紋章（牲畜般對待），十歲之後不能繼續上學，嚴禁做夢，必須被陌生男子挑選為妻，必須在辮子紮上象徵警告與罪孽的紅絲帶以通過恩典之年，必須服從男性訂立的規則——此賦予男性莫大傾斜的權力，由此可以透過各種名目指控女性。遭到指控暗藏魔力的婦女，必須處以絞刑。男人制定法律、審判女人、施行殘酷刑罰，卻透過法律要求所有女性必須到場觀看。細思極恐處是宣布行刑前，所有女人會爭先恐後上前謾罵受絞刑的「犯人」，透過惡毒的字眼反向保命，遠離魔力，維持純潔。

泰爾妮不只一次看著媽媽衝上前去，毫不猶豫地指責。郡上的女人們，在這般時刻發揮的群體服從，使人想起社會心理學家彼得‧格力克（Peter Glick）及蘇珊‧菲斯克（Susan Fiske）在 1996 年提出的觀點：性別歧視可拆分成「敵意型性別歧視」（hostile sexism）及「和藹型性別歧視」（benevolent sexism）。敵意型性別歧視將火力瞄準「拒絕接受刻板印象的壞女人」，而看似殺傷力較小的「和藹型性別歧視」，實則正是確保女人以「做個好（乖）女人」為職志的手段，亦即願意順從禁錮規則（衣著，舉止，言談……等）。而一旦接受「和藹型性別歧視」的女人愈來愈多，消滅魔力的正統性便一再被強化。

魔力的力量，無人能實證。也因為不談論不言說，魔力、恩典少女、邊緣地帶的存在益發飽含威脅，禁忌處處。不過，青少年階段，正是揭開禁忌，發現真相，完成啟蒙的階段，亦是成長小說的核心特質。成長本是一件鑽出迷宮，發現心魔的過程。《純潔國度》書頁前引述兩本 20 世紀經典，《使女的故事》與《蒼蠅王》的名句段落，讀者可以明確意識到「怪物」與「迷宮」的存在，正是主角通過考驗的條件。泰爾妮的英雄旅程，便是從被衛士遣送到迦納郡代代相承的「迷宮」開始。被放逐至無人地帶看似自由，殊不知才要揭開樹洞的祕密——人性之惡上演的場域，小說寫得清楚——並非所有女生都能順利回家……有些會只剩殘骸。

關於恩典之年的傳說，從每年傷痕累累返家的女孩身上略窺恐怖的殘片。若說紅絲線是對女孩的束縛與詛咒，神祕的五瓣紅色小花與夢中女孩，則成為解謎關鍵。

全然不知自己握有解開祕密之鑰的泰爾妮，仰賴良好家庭教育與她成長過程中建立的謀生能力，初到營地便設法創造日常生活所需的儲水桶、廚房與砍柴生火；另一批以琪絲汀為首的女孩做的是祈禱與釋放魔力。不論準備以何種方式度過恩典之年，女孩們都能見到營地裡矗立整整 47 年，掛滿身體各部位，釘上仇恨暴力的行刑樹。顯見，不僅是營地圍籬外的盜獵賊會剝下少女的皮，營地內的少女們，很可能也能互相加害。《蒼蠅王》裡聰明的小豬曾說：「我曉得這裡沒有任何怪獸，我也曉得沒有甚麼好害怕的。除非……除非我們對人也感到害怕。」自我應驗預言般，少女們還未親嚐盜獵賊的鋒刃，長久薰習的教條早已如有毒的藻類水源逐步迷散意識，因此集體看似循規，實則大肆脫序。大可想像，高度一致性的群體內膽敢不從眾者，注定被邊緣與驅離。泰爾妮漸漸發現有毒水源帶來的影響，她遠離毒水並主動善意示警，淪為女孩們狙擊的目標；《蒼蠅王》中，與世無爭的賽門想告訴島上其他孩童「怪獸」真相時，反倒被男孩們誤認為是怪獸而刺殺。

《純潔國度》的諷刺性不僅如此，向來令恩典少女畏懼的盜獵賊萊克竟救了溺水的泰爾妮。重新甦醒的泰爾妮逐漸對世事有了別樣的認識，於是她與萊克相愛，深刻到超越過往所有愛的經驗，甚至在萊克意外身亡後，泰爾妮以這份愛，同理盜獵賊安德斯，使他放棄攻擊——受迦納郡荼毒的不只是恩典少女，還有盜獵賊、衛士、主婦、女工、邊緣地帶的女性……我們全都身受其害，我們全都一樣。

大劫不死的恩典少女們領悟真相，決定砍斷行刑樹，燒掉它所代表的一切，並用野花裝飾殘留的樹墩。是的，花語在加納郡可以用來傳達各種情緒與心意。當她們帶著截然不同的心念，改變也就開始了。看似永遠不能撼動的結構開始鬆動了，讀者會記得祕密的另一面——賽門在小說中在島上被殺，泰爾妮與其他女孩幸運返回故鄉。

完好回鄉的泰爾妮懷了一個生命，這樣的她選擇揭開孕肚，勇敢說出真相。真相的代價是淪為眾矢之的，只是這回她不怕。她赫然理解媽媽所說，「妳雖然睜開眼睛，卻什麼都看不見。」。紅線撤去，紅花登場——一片花瓣代表恩典少女，一片主婦，一片女工，一片邊緣地帶的女人，而一片代表她。

向來英雄之旅的歷劫歸來需要重生，帶來新生命也是其中一種。

出於深刻祈願生出健康女嬰的泰爾妮意識到眼前擁有小小草莓形胎記的女兒，正是夢中少女。存在於所有女人腦中集體潛意識的魔力，原來是下一代更自由的人生。母親護衛女兒（少女）們，令她們保有可貴的做夢能力。有做夢能力的人，不需要再將祕密藏於樹洞，因為她們將重新創造真實的純潔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