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湯川學優雅地老去——《破案天才伽利略:沉默的遊行》

一別多年,曾經紅遍一時的《破案天才伽利略》今年終於推出影視續作,湯川學(福山雅治飾)強勢回歸,而且分為電影版《沉默的遊行》和電視劇《禁忌的魔術》。對一眾「福山迷」來說,當然是天大喜訊,但對「原著黨」——東野圭吾的書迷來說,入場觀賞《沉默的遊行》前的心情可能有些複雜。

事實上,《沉默的遊行》和《禁忌的魔術》兩部原著小說的創作年份相差頗遠,《禁忌的魔術》收錄在2012年《伽利略 8》的短篇,是少數尚未被改編為影視的作品。而《沉默的遊行》正是2018年東野圭吾為擱筆已久的《伽利略》系列再次續弦(也相信是為了讓福山雅治復出拍續集而寫)的長篇小說。從整體改編而言,明顯是電影版比較出色,舊作回鍋的電視劇似乎真是用來配襯,或有意借助人氣名作光環,捧紅新一代女神新木優子。

福山雅治與湯川學的貌合神離

眾所周知,福山雅治是從九〇年代橫跨至今的不老男神,當年《破案天才伽利略》被封為日劇經典,福山亦功不可沒。不過,福山上一次扮演湯川學,已是2013年的第二部劇場版電影《真夏方程式》。時隔九年,湯川學終於在第三部電影《沉默的遊行》復出,福山雅治仍然是福山雅治,但這亦是電影版和原著小說看來有點貌合神離的原因之一。

當我們在電影版《沉默的遊行》驚嘆著福山雅治的「凍齡」容貌之際,在原著小說裡,故事背景卻是湯川學跟廣大讀者一起默默老了好幾歲——這幾年,便正值東野圭吾暫時休載《伽利略》,轉而發表其他作品。久別歸來的湯川學,其實已多年沒協助警方破案,直到《沉默的遊行》才偶然「重操故業」,但幾年之後,他變得不再衣袂帶風賣弄著聰明睿智,用理科頭腦精準計算案情,他比較像個「假裝路過」的閒人,不是從前那樣自命清高,因為案件棘手、不可思議,覺得「面白い(很有趣)」而答應協助查案,而是因為有自己認識的人牽涉其中(包括他的好朋友草薙),所以他不能袖手旁觀。這跟東野二十年前筆下的《伽利略》和湯川學有很大分別,但角色的改變也很合乎人性,逐漸老去的湯川學,想必不再留戀鬥智解謎,也沒有抱著什麼名偵探的使命感去揭穿陰謀,他只是一個畢生寂寞冷靜,但終究隨著年月變得有溫度的科學家,偶然走出實驗室,想去觀察人類社會的複雜情感。對於這些事情,他早已明白,用他所擅長的領域亦無能為力。

與推理小說漸行愈遠嗎?

若仍期待著只要東野圭吾再度提筆,便能在《沉默的遊行》裡重溫十多年前破案天才湯川學/萬人迷福山雅治的神采,相信多少會有一點失望。不是說它拍得差,事實上,電影版從配樂、對白以至回憶片段,各方面都很賣力地想滿足觀眾這份熱切的期待,並以殺人時間、真凶身分的翻轉,打造《嫌疑犯 X 的獻身》那種被譽為本格推理「神作」的懸念,然而,東野和筆下的湯川學早已經過了神探炫技的階段。老去的湯川學,厭倦了扮演破案天才及那個招牌沉思動作,而《沉默的遊行》本身則意味著東野圭吾決心告別「伽利略式」學霸解謎,放下了本格推理方程式,反而透過湯川學優雅地老去之後,隱約帶出心境大有不同的另一種人生。

從湯川學身上看到的改變,也處處呼應著東野圭吾的改變。像剛才所說,福山雅治仍是福山雅治,但東野圭吾已不再是當年憑著《伽利略》聲名大噪的那個東野圭吾。無人否認福山雅治飾演的湯川學魅力過人,不過那始終是一種幕前表演,然而每一個出色的小說家,都多少會將一些個人想法投射到筆下角色。這並不代表東野圭吾是位被小說事業耽誤了科學熱情的物理學家,但東野構思小說的形式,本身就充滿實驗精神。於八〇年代末出道的東野,早年創作事業並不順遂,在寫作力最澎湃的30歲黃金時代,東野產量極高,而且不斷轉換推理風格及主題,從早年校園推理(《浪花少年偵探團》)到後來社會倫理(《白夜行》)、密室解謎(《假面山莊殺人事件》)、科幻(《變身》)、後設(《名偵探的守則》)、靈異、愛情、政治等等,幾乎涉獵了所有題材,儘管小有名氣,但銷量普遍不濟,是所謂的「一版作家」,即是每次新作都只印一版,幾乎賣不完。而《破案天才伽利略》這個以物理現象混搭的新派本格推理,同樣誕生於東野圭吾這個屢敗屢戰的實驗時代。到差不多十年後電視劇面世,那才真正讓東野吐氣揚眉,連帶過去滯銷及未發表的舊作都順勢結集、重版,並排隊等著被改編成影視作品。那幾年,從日本推理小說到影視圈,陷入一片「只要是東野圭吾就能賣」的狂熱之中。

(威視電影)

巨大的品牌效應下,《破案天才伽利略》續拍電視劇及劇場版電影,明顯是基於商業考慮,東野圭吾亦繼續為湯川學寫了幾年奇案奇遇。但東野骨子裡就有一點像湯川學,破案天才這個身分雖然深受歡迎,但他的本業是待在實驗室埋頭苦幹,面對外界的掌聲與期待,可能有一些微妙的掙扎。當《破案天才伽利略》變得人人追捧,甚至模仿者眾,東野一方面並不掩飾他的商業妥協,但另一方面,他沒有專注去經營暢銷方程式(用今日說法即是將它 IP 化),在湯川學消失的這幾年,東野擱下《伽利略》這個暢銷系列,繼續拓展不同推理類型的實驗,從《解憂雜貨店》、《假面酒店》、《沉睡人魚之家》到近作《祈念之樹》,這些作品我都有讀過,不難看出東野一再嘗試創作轉型。然而,卻有讀者開始垢病東野圭吾「掛羊頭賣狗肉」,因為新作大抵不符預期,掛著東野圭吾的名字,但推理成分愈來愈少,甚至難以稱得上是推理小說。也或許《沉默的遊行》就是既商業,同時又很實驗的一部續集,個人認為,作品風格其實已跟早年《破案天才伽利略》相距甚遠,東野的寫作興趣已非這類科學解謎,但明顯遷就影視市場而納入《伽利略》系列,實際上,該作比較接近東野近年那些與推理小說漸行愈遠的作品。

(威視電影)

但普遍讀者就是想看《伽利略》,正如觀眾始終想看不老男神福山雅治,然而,湯川學已經跟隨作者的步伐一同優雅地老去。一個健康的小說家會在不同創作階段交出不一樣的作品,東野多少將這種心情寄放在湯川學身上。過去只是在乎洞察案情,解開懸念的天才,來到今日——穿過銀幕上駐顏有術的福山雅治,卻在人性交錯的騙局裡不斷擺盪。電影版打著復刻經典的旗號,或許勾起了觀眾的當年情,但小說其實是最想放下它,事實上,東野圭吾已放下日本推理小說之王的名號許多年,新作品亦未必是舊讀者所喜歡,但《伽利略》本身已是公認的經典,與其一成不變,東野圭吾還是為他筆下最膾炙人口的角色,做了一個相當人性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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