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邊境後,我們都變成狗:碧娜·鮑許《康乃馨》

上千朵直立的康乃馨,把舞台變成密密麻麻的花海,舞者穿梭期間,時而大笑、時而四足著地奔跑如狗兒,時而展開雙手歡欣向前,這是碧娜·鮑許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的《康乃馨》。《康乃馨》一作於 1982 年 12 月 30 日在烏帕塔歌劇院首演,曾於 1997 年來台演出,睽違 21 年,重又回到台灣。

如果說碧娜·鮑許的經典名言是﹔「我不在乎人如何動,我感興趣的是人為何而動」,我所好奇的是「一個作品,被放在不同的時空下,有何意義?人們為何選擇觀賞一個超過 36 年的作品?」。從 1982 年的德國、1997 年台灣,到 2018 年的台灣,《康乃馨》在這三個迥異的時空環境下,可承載了不同的意義? 

舞作中時不時有一位制服畢挺的表演者,不苟言笑質問:「請出示護照。」遭質問的舞者無論正在做什麼動作,都會被打斷,乖乖掏出證件受檢查。表演後段,一個男舞者上一秒歡樂盡情地以舞步展現自己,突然間,被一位穿著制服的人員要求「把衣服穿好。」換上「正常服裝」的舞者,緊張地一邊站。此時走來一個女子,制服海關人員向女子索取護照,加問一句「 你會說法語嗎?」,繼而要求女子翻譯海關的要求給那名手足無措的男人聽,要求千奇百怪,扮狗、扮青蛙、扮羊,男人扮作狗,來回不停奔跑,直到氣喘吁吁。

除了舞台上的千朵康乃馨花海,另一個亮點是四隻德國狼犬。是的,撫慰人心的花海和兇猛德國狼犬,兩者形成強烈的對比,四隻狼犬分立花海四個角落,包圍著表演者。German shepherd 直譯應為「德國牧羊犬」,台灣俗稱「德國狼犬」,說實在狼犬二字更能傳達此種犬隻威風凜凜、一擊必殺的威力,德國狼犬是精良的狗隻,常作為警犬或是邊界巡迴犬。台北演出場次中,德國狼犬放聲狂吠,一度讓觀眾懷疑「這是安排好的嗎?或是狗失控了?」。3 月 15 日台中場次的演出,我引頸期待狼犬的出現,殊不知,四隻狗兒都非常靜默,睜著雙眼,注視著舞台中發生的一切。後來得知台北場和台中場是不同的狗,算是驗證了「在劇場,每場演出都是獨一無二的」。

《康乃馨》首演於 1982 年,彼時,東西德尚被柏林圍牆分隔,台灣尚在戒嚴。1997 年來台首演之際,台灣正走過解嚴十年。2018 年,康乃馨二度來台,柏林圍牆慶祝倒塌 28 周年,台灣解嚴 31 周年。

國界、身分、語言、護照,人與非人,什麼是人?人的核心是什麼?當穿越國境之時,首先要有合宜的服裝、再來要有正式文件(護照),才是一個「人」,最好要能說當權者認可的語言、如果你無法和當權者溝通,那絕對是你的錯,怎麼會是當權者的錯。穿越國境之際,愈是權力弱勢者,愈可能遭受非人的待遇,這裡的非人待遇,不見得是肉體上的虐待,更多時候是制度上或心理上的排拒。古人愛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移民,是永遠的外來者,是狗、是羊、是青蛙。穿梭邊境那一秒,我們拋棄了原有的身分連結(拋棄了那層作為「人」外衣),改披上他人眼中的裝束(亞洲人是勤奮膽小鼠,中東移民是保守頑固的羊,聽不懂指令的一律是狗)。《康乃馨》觸及的正是這層,因此隔了 36 年,我們依舊心有所感,我們依舊受到撼動,因此才覺得千朵康乃馨撫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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