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麵館裡的電視新聞被轉台

專欄作家_李明璁

在高雄做研究訪談的某日,我到旅宿巷口覓食,小店裡除了我只有一個學生樣貌的男孩,我們各據一桌默默吃麵。麵館後壁仰角處,不意外地擺著台電視機,且如常地播放著莫名亢奮的新聞節目。

這位年輕男生突然起身去問:「可不可以關掉電視或轉台?」老闆娘婉拒了他說:「店裡還有其他客人,人家可能要看。」我趕緊也轉過頭大聲表示:「沒有,我沒有要看!」老闆娘拿著遙控器走到我們桌邊,開始快速瀏覽頻道:「那⋯⋯看球賽嗎?還是⋯⋯韓劇?」男孩沒有意見,我說都可以。

「這個好了(停在國家地理頻道),我回家比較常看這台。」我忍不住笑問老闆娘,那為什麼妳不就在店裡播放這類節目?她說,大家可能比較愛看新聞吧。男孩急著大聲回應:「哪會,我就超討厭吃飯配新聞,而且這些新聞很多都是假的,欺騙社會。」

很顯然,麵館裡的這三位都不想看電視新聞,然而很諷刺,它卻喋喋不休地在這樣的公共場所中持續播放。

我想起十三年前剛從英國返台,曾有段時間用力鼓吹了「電視關機運動」,積極遊說校園周邊的餐館,別再習以為常地開著新聞。當時真的覺得,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新聞台,就像一根根高污染煙囪,日以繼夜排放著廢氣。更恐怖的是,觀眾無意識地盯著看,像魂魄被攝住般不以為意。

說來悲哀,這二十年間,台灣歷經三次政黨輪替,新聞媒體亂象及其對社會文明之傷害,非但沒有「輪替」的改善可能,反倒變本加厲、愈發墮落。

雖說如今已是行動網路時代,許多年輕人幾乎不看電視,但電視機擺放於台灣多數家庭裡的核心位置始終如一。不覺得奇怪嗎?那些撩撥著焦躁情緒、語調總是高亢的新聞頻道,和客廳這樣理當閒適慵懶的空間,其實一點也不協調。

一個人在家若怕孤寂,看著螢幕上光怪陸離且被刻意放大的八卦衝突,豈不更加恐慌或疏離。而當一家人或來訪親友圍坐沙發,不放點音樂卻總是開著新聞找話題,難道真沒有更值得拿出來分享閒聊的有趣事物嗎?

我跟麵館老闆娘說,一直在店裡播新聞當然沒有什麼不好,如果我們的新聞品質正常一點,可以有 BBC、CNN 或 NHK 一半的水平就夠了,好好告訴大家台灣本地與世界各國正在發生什麼重要大事,那當然值得邊吃東西邊瞭解一下。可悲的是,螢光幕裡泰半都不是「新聞」,而只是各種真偽難辨、不知道其實也沒差的資訊碎片。

「我們有一次做學校報告,弄了個實驗,拿一兩年前的電視新聞片段,假裝是最近一兩天的報導給大家看,結果多數人竟都沒有發現這是舊的影片,都以為那就是最近的新聞。」原來鄰桌那個男孩是高雄某學院的大三學生,他和我們分享起這個有趣(其實可悲)的發現。

既然多數人外食用餐時,配這樣的電視新聞並不會食慾大開?甚至人們選擇要不要去某處覓食,也完全和那裡有沒有電視可看無關。那我們為何不學學這位青年學生,主動請老闆嘗試關機或者轉台。說真的,體育戲劇音樂電影綜藝旅遊或生態節目什麼都好,什麼都比這些奇怪的「新聞」下飯。

更遑論,我也曾目睹有人因贊同或駁斥特定的新聞觀點而產生口角。這極可能是發生在學生宿舍的交誼廳、工廠福利社、商場美食街,甚或等待看病的診所裡。而當多數電視新聞背離倫理守則和公共利益,它們就不再是促進討論思辨的平台,只是不斷刺激情緒衝突的觸媒。

我曾經就這麼拿起電話,打給位於內湖的某百貨公司,希望他們停止在偌大用餐區域,無意識地播放電視新聞。記得當時我如此軟性訴求:在美食街有很多家族、情侶或工作同事一起用餐,他們並不希望被新聞播報橫空打擾,導致無法好好聊天或放鬆飲食。

後來這遊說似乎奏效(想必還有很多類似的公眾反映吧)。即使取而代之的是電影廣告,坦白說終究勝過不是新聞的新聞。拒看新聞頻道,絕非不關心時事,畢竟多數商業電台所製播的「新聞」,泰半與真正的時事無關,反倒更像是綜藝節目、商業行銷、公關廣告與政治文宣的大鍋炒。

有句陳腔濫調經常被拿來擋下批評子彈:「這是為了滿足觀眾知的權利」;但說穿了,不過就是滿足濫報也無法有效制衡的無冕權力。

於是,拒看新聞頻道非但不是消極的出世行為,相反的,是由公民自發、再積極也不過的新生活運動。或許我們都該互相邀請、提醒,一起戒除這強迫症般的收視行為及其併發的集體躁鬱。把經年累月的愚蠢句型(比如「某某正在進行一個 XX 的動作」)、捏造的故事、偏頗的立場、誤導的下標,甚至高八度的音調、跑馬燈的訊息等等,通通轉台。

要關注各地時事,早有各種不愁脫節的網路管道。在那家麵店裡,我和年輕男大生與年長老闆娘,電視轉台後的三方對話,或許開啟了一些新生活的改變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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