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是為讓觀者自由去想像 —— 窪之內英策專訪

採訪整理　WenLin｜翻譯協力　Melody

放學後、單戀、告白與畢業，難能可貴的青澀和熱情，當時可能不具意義卻無法自拔的 —— 青春，這是窪之內英策筆下的魔法少女琪琪、阿爾卑斯山的少女小蓮，及草帽魯夫一行人不為人知的高中生活。

在八、九〇年代出生，出社會有一段時日的年輕人，對日本漫畫印象最深的也許就是「兩年前」的《海賊王》，日清食品「Hungry Days」系列計畫讓這一代的人重新回味娜美、薇薇、索隆堅守不渝的約定，及魯夫對他們的承諾。談及日清系列計畫始末，窪之內英策謹慎地選擇用詞，由於原作都有很廣大的粉絲支持，他花了數月，下了一番工夫才勉強琢磨出符合原有基礎形象並帶有自己一貫風格的角色設計，而這其實算是他職涯第二次受到如此廣泛的注目。

下定決心當插畫家看似只有短短十年，窪之內英策在此前經歷了 25 年以上的漫畫家人生，期間身心受到的影響讓他對漫畫創作形式的看法逐漸產生變化，但他從未對自己的畫功有所動搖。正如漫畫對一句台詞的字斟句酌，紙本插畫的一筆一畫都是不能重來的正式比賽，表情與姿態藉著纖細的線條與疏落的間隔躍然紙上，不過，就像他喜歡的電影結局一樣 —— 這些畫需要留下無限的想像

藤子不二雄的 45 卷《哆啦Ａ夢》單行本及爾後的動畫，是許多日本人與台灣人童年回憶的一部分，在剛開始連載的同時，哆啦Ａ夢更出現在許多本小學館發行的兒童學習漫畫雜誌上，試圖為眾多小學生增添認識漢字和學習加減乘除的動機，窪之內英策就是讀者之一，因為哆啦 A 夢從百寶袋拿出來的道具有太多特殊的用法，因為大雄每次用這些道具都會失敗，讓他在小學時期便不斷重複翻閱這些有著藍色機器貓身影的漫畫們，「當時雖然看了很多，」窪之內說道，也曾模仿過卡通《湯姆貓與傑利鼠》畫出類似的漫畫，但唯有適切地融入與家人朋友間真實相處日常的《哆啦 Ａ 夢》帶給他最大的衝擊與感動，「我自己是覺得，只有《哆啦 A 夢》讓我立定當漫畫家的志向。」

2003 年台灣偶像劇《單身宿舍連環泡》的原作漫畫，是以 1980 年代末東京為背景，由「鶴木傢俱」新進員工宮川正太在工廠或員工宿舍與同事間的日常互動堆砌而成。而傢俱公司正是窪之內英策出社會的第一份工作，在高二初次投稿落選後，及家庭與同學帶來的就業壓力下，他不得不離開老家開始賺錢，即使不斷地做制式的勞力工作，但在傢俱公司工作期間，他仍以小學館漫畫賞為目標，邊工作邊畫，慢慢地累積出了作品。更重要的是，這段懷才不遇的工作經歷也成為他構思出成名作的藍本。

而後持續創作不輟的窪之內英策，於 1986 年以「OKAPPIKI　EIJI」入選小學館漫畫賞，藉此離開高知縣「上京」—— 前往東京，在以《爆炎轉校生》、《青色火焰》為人熟知的漫畫家島本和彥旗下擔任一年的助手，讓當時對漫畫家的工作方式不甚熟悉的窪之內英策初次踏進實際工作現場，體驗到漫畫的創作流程，及如何向助手下指示等等，並受到島本和彥責編的邀約，試著以「短期集中連載」的方式連載漫畫 —— 他終於出道了 —— 但沒有始終走在漫畫家這條路上。

身心上的倦怠

「幾乎都沒有時間休息，一直都很努力地在工作。」窪之內英策在訪談剛開始時透露了近況，對他來說，他實現了小時候的漫畫家夢想，但沒有意料到隨之而來的工作環境如此嚴苛，「精神上和肉體上都被逼到絕境，每天都過得很辛苦」當他被問到當漫畫家最快樂的事時，他沉思了一晌後才說：「想不太起來，真的是 —— 睡覺是最快樂的，睡眠之外都在工作，但是連睡覺都很難做到，連載真的忙到一天只能睡 3 小時左右，唯獨交出原稿的那一天最開心了。」

不只是身心上的痛苦，漫畫創作的侷限性似乎讓一心畫得更好的窪之內英策累積了不少的壓力，「但就是會有一些自己也無法認可的部分，」他說，「自己太沒用了。」

當時的漫畫為了讓讀者較好理解，創作上有其特有的圖像符號，「在某種程度上導致大家畫得都一樣 ，或是說在構造上必須得用如出一徹的形式呈現，這種情形比比皆是，我因此稍微感到倦怠與厭煩。」再加上當時被工作壓得沒有日常生活，只與編輯和助手相處的窪之內英策，體會到自己的創作不應該是單向的「輸出」，而是需要更多的靈感來源，他在 45 歲時，決定暫時結束自己 25 年的漫畫家生涯。

「留白」創造的想像空間

目前沒有在畫漫畫、也很少讀漫畫的窪之內英策，分享了他看電影的嗜好，除了提到很常重看史蒂芬‧史匹柏製作的電影之外，1970 年代的《兩小無猜》（Melody）似乎或多或少影響了他的創作，「萌生感情的兩位主角，就像是要私奔一樣，逃離了父母們，最後以朝地平線的那端跑去的畫面畫下句點，而在那之後是怎麼發展的呢？我很喜歡不清楚交代，且讓人充滿想像的開放式結局，」窪之內英策說，「因此之後在創作時，我會想到替觀者們留下想像空間這件事。」

今年東奧，窪之內英策在電視台 NHK 帕運動畫企畫《Animation x Paralympic：誰是你的英雄？》擔綱製作其中一集：輪椅上的女孩靜靜等待手中的蒲公英隨風飄散，直到她長大後裝上義肢跑起來的那一瞬，背後揚起了蒲公英種子，觀眾至此得以想像少女不再只是被動等待機會的人，她已然乘著風、或化身為風；同樣地，窪之內英策盡量將插畫作品的線條簡化，「除此之外的場景、人物故事，我都想讓觀看的人們自由去想像。」

隨著年齡的增長，窪之內英策創作人物畫的次數愈來愈頻繁。「年輕時曾看不透的一些人物，像是周遭的家人或朋友內心的想法或深層的東西，在經年累月的經驗下，變得清晰可見。」

也由於自身從小生活在男生圍繞的環境，溫柔體貼等陰性特質對窪之內英策來說魅力至極，在多次描繪女性時，他會想像她們腦海中的思緒，她們曾經歷的過去與即將體驗的未來，假想筆下的人物跟他對視，會用什麼聲音跟他說話，與他人有怎樣的連結。以創作過的藝伎為例，「我是感受到在藝伎世界生存的女性的堅毅與強勢 ，想像她們向男性有意無意的獻媚拋情，或看起來反倒像在利用對方而創作。」

為了讓觀眾像是在看活生生的人，自稱已是大叔的他會盡量翻閱時尚雜誌，並留意街頭跟他想得完全不一樣的年輕女性，「比如說我想要去追她，但是完全不被理會的女生們，」窪之內笑說。他一旦確立想法後隨即下筆（所以要是草稿愈多代表狀態不如以往），輪廓之外最重要的是雙眼，並在眼睛的光影下足工夫。「我自己不會特意選好畫的，如果專挑容易畫的太過濫竽充數，我會希望將現實人物如實呈現，表情或動作都不會敷衍了事。」

這份堅持也反映在作畫媒材的使用上，即使現在有許多電子產品可以方便的作畫，數十年來用的還是無法一鍵回到上一步的鉛筆色鉛筆、麥克筆與影印紙。他或遲澀或飛掠地在粗糙有紋理的紙上，透過指尖感受振動與摩擦，試圖還原真實人物一瞬即逝的喜樂憂思。「我還持續在尋找下筆的機遇，」他說。「每一筆每一畫，都是不能重來的正式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