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 1,000 多公尺的新竹尖石鄉田埔部落,99 % 都是泰雅族人,常住人口約 200 人,是行經司馬庫斯與鎮西堡必經之路。附近前山地區的「原住民保留地」(簡稱原保地)(註1),依法只能在原住民之間進行買賣,卻大量遭到仲介或掮客以原住民充當「假人頭」等遊走法律邊緣手法,移轉給漢人與財團進行開發,然而,田埔部落卻老神在在,不為所動。
「當原保地不只有市價,從土裡長出的作物足以養活一家大小,土地就不會輕易被賣掉。」田埔部落族人甚至集資將已流失的土地買回。到底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報導者》跟著長年在尖石鄉駐點研究的台北醫學大學醫學人文研究所副教授林益仁,一起走訪部落發現,2013 年成立的田埔生產合作社,強調部落共有、共享概念,不依賴農會產銷系統,由族人自購卡車,每天下山直送台北市第一果菜市場,品質優良的田埔黑柿番茄在此市占過半,少了中盤商抽成,農戶收入比未成立合作社前增加 5 成。
再加上近年田埔部落推動「小米方舟」保種計畫,藉由小米復育,族人逐漸把消失的泰雅文化找回來,持續提升土地認同。有了經濟和文化的支持,賣地掮客自然沒有縫隙可以入侵,田埔部落證明了:經濟自主才是部落能夠自立自強、守護土地的最重要因素。
沒有獨立農會組織的那些年,
賣菜倒賠是常態
田埔部落原本是以種植高麗菜與葉菜類為主,蘿蔔等根莖類也嘗試過,但都無法打開部落之外的銷售市場。後來部落農夫們突發奇想,認為番茄比較重,論斤論兩時好像比較划算,有人就開始種起黑柿番茄。沒想到黑柿番茄在高海拔的地區格外適合,原本番茄甜度高,容易引來害蟲,但田埔部落海拔超過 1,000 公尺、日夜溫差可達 20 度,能抑制害蟲快速繁衍,加上黑柿番茄市場價格好,族人們紛紛改種,成為主力作物。
可是尖石鄉沒有獨立的農會組織,必須仰賴隔壁的橫山鄉農會。田埔生產合作社創辦人芭翁.都宓(Pagung Tomi)回憶,當年父親守著三分地,辛苦栽種的高麗菜自己出油錢、開車送到山下農會;月底結算時,農會扣除手續費、管理費、送到市場的運費與規費後,父親竟然還要倒貼 1,000 多元,讓他氣到想拿高麗菜去砸農會。而這種狀況,其實是成立合作社之前的常態。
直到 2012 年,田埔長老教會由在地出身的黃志宏(Tahus Sigey)上任新牧師,看到部落的男性沒有成立團契,當婦人與小孩子都有團契時,這群男生在教會時間沒事做,因此號召族人成立弟兄會;還沒找到帶領弟兄會的老師以前,聚會成了部落農人們最佳的聊天場合,談起部落農作的收入與付出不成比例時,大家都異口同聲想要尋找出路。此時族人才想起,幾年前芭翁擔任山地原住民議員阿棟.優帕司(Atung Yupas)助理時,曾經倡議成立協會,一邊推動社區營造,一邊成立銷售平台賣農產品,因此推舉芭翁的堂哥、表哥們當說客,希望芭翁能出來領導族人,建立銷售管道。
芭翁回想起當時情景:「其實當族人希望我出來成立農產品銷售平台時,我是很生氣的。因為當我還是議員助理,有資源、有能量時,大家不聽我的話,如今我們已經沒有資源,才要來挑戰這個艱鉅任務。」最後弟兄會共有 7 戶各出 1,000 元以示決心,並拜託芭翁當警察的弟弟請託姊姊,芭翁看到族人這次真的展現決心了,才答應扛下這項艱難挑戰。
成立生產合作社直送北農,
要求族人先立約、
改善黑柿番茄分級
長年在泰雅部落進行研究的林益仁分析,芭翁確實是最適合領導部落的人選,曾擔任過議員助理、擁有社區營造經驗,也曾經在部落裡面蹲點兩年,每天當農夫們的臨時工,實際理解部落到底欠缺什麼。但部落人多嘴雜,意見不合時,很容易分崩離析,當時芭翁想出一套讓合作社制度能夠有效運作的辦法:她要求合作社成員們以泰雅族的律法立約,在長老教會牧師的見證下,認同合作社是共有、共享概念,並訂出公約,所有的收成都由合作社販賣,不能偷偷拿出去賣,違者罰款 3,000 元,後來還把罰款提高至 1 萬元。
芭翁與弟弟兩個人,則到台北市第一果菜市場(簡稱一市)內觀察拍賣形式。一開始要成立部落合作社時,還因為湊不齊 30 人,有些農戶夫妻都要參加,芭翁把妹妹也拉進來當人頭,才湊齊人數、正式成立,隨後就到一市申請供應代號「J88001」,正式將田埔的黑柿番茄新鮮直送台北。
由於芭翁與弟弟事先做好功課,多次到一市取經學習,深刻認知到必須把農產品細分等級,品質好的裝一箱,提高該批的拍賣價格,品質一般則是維持基本價格,此舉才能利用又大又漂亮的精選番茄拉高拍賣價格,平均下來收入會比整批拍賣來得多。因此回到部落後,他們嚴格執行黑柿番茄分級,從原本的 3 級,持續增加至 11 個等級;芭翁還幫每一戶申請三碼的「小代號」(註2),讓每一個農戶都可以在隔天輸入供應單位與小代號,一大早就能查詢到自己昨天送到的番茄各種等級的拍賣價格,稍微再乘以數量,就能知道當天的收入金額。
族人過去委託橫山農會銷售時,必須一個月後才知道拍賣價格,現在竟然隔天就可以查到,讓族人對於合作社制度開始產生信心。芭翁家門外常常一大早就有族人竊竊私語,等著芭翁起床幫忙查詢價格,而這就是最好的教育機會,芭翁說:「只要有人反映為什麼他的番茄價格比較差,我們就會開箱比較,發現有把瑕疵品放進紙箱中的,價格真的比較差,用實際的方式,讓農戶確實將番茄分級。」
部落青年當專責司機、農家專心衝產量和收入,土地掮客無從插手
合作社制度運作一段時間後,由於田埔黑柿蕃茄逐漸累積口碑,擁有一批忠實消費者,都能在黑柿番茄品項擁有 50% 的市占率,竟然還有一市的攤商,假日特別上山來到田埔部落,想依照一市的代號尋找是哪一戶農家,親眼看看農家怎麼照顧番茄,可以種出這麼好的品質。
芭翁認為,以前部落農家只能在田裡半天,下半天必須開車把番茄送下山銷售,等到回到山上都精疲力盡,隔天清晨精神不佳,無法全心全意照顧番茄;而成立合作社後,找外面合作的送貨系統幫族人直送台北,農家們可以一整天專心栽種,品質自然好:
「這樣的正向循環下,黑柿番茄在台北攤商間打出名號,拍賣價漂亮,大家的收入也顯著增加。」
田埔生產合作社運作幾年後,開始有些周轉金,便以分期方式借款給部落青年買車,讓他們擔任送貨的專責司機,以送貨來分期償還。此外,訂苗、訂紙箱也都由合作社出面殺價,取得更好的價格。芭翁統計,農家專心栽種後產量增加,壓低訂苗與紙箱價格,扣除肥料與資材等成本,平均大概可以幫農戶增加約 5 成的收入。
由於成立合作社時強調共有共享,因此財務透明,每一家賺多少錢都看得到,芭翁笑說:「基督教信仰裡面需要奉獻收入的十分之一,正因為太透明,有些農家被發現沒有奉獻到足夠的數字。」有農家私下來拜託,可不可以不要這麼透明,因為家裡孩子要上學、要就醫,希望能留一點錢在身上,合作社才慢慢調整財務呈現的透明度,但共有共享的大原則仍然不變。
林益仁長期研究原住民政策,看到田埔部落的例子,讓他有很大的啟發。他表示,田埔部落很少見到原保地流失問題,之前曾有出現過,但那是因為賣家早已下山謀生、山上土地沒在使用,加上手頭吃緊,才會讓掮客有機可趁上門勸說賣掉原保地;自從合作社做得有聲有色後,「土地」不再只是帳面價值,只要努力栽種,長出來的番茄足以養活一家大小,土地實際價值比市值高,土地掮客想要介入也無從插手。
合作社運作緊密,但仍有挑戰
芭翁強調,當讓族人藉由農耕穩定生活,部落內的耕地就變得搶手,族人消息都很靈通,一旦有人想賣,通常都會被族人自己買下,一來可以栽種更多番茄增加產量,另一方面也避免族人土地落入外人之手大興土木。這些都是黑柿番茄與生產合作社改善族人經濟狀況後的效果。
她舉例,有一次是部落族人早就下山當臨時工,但生活長期不穩定,把腦筋動到田埔耕地,釋放準備出售土地訊息時,有穩定工作的族人就在家族內籌錢搶先買下,準備讓下一代可以繼承,讓青年成家後能留在部落不用出外打工。還有一例是族人因發生交通事故,必須急著用錢,但又不想把土地隨意賣給外地人,就來找芭翁一家人,將這塊部落耕地賣給芭翁,今年芭翁則是首度拿來復育小米。
從 2012 年成立至今,田埔合作社即將邁入第 10 個年頭,並已成長至 40 幾戶農家。芭翁建立制度後,也把工作交給農家們輪流負責;每年 5 月到 11 月,農家們分批栽種番茄,逐批出貨,拉長產季。合作社負責先幫農家購買資材,收成後再慢慢償還,避免農家們因缺乏資金而無法栽種。
然而,田埔合作社制度也持續遭遇各項挑戰,有些問題更成為運作上的缺陷。
林益仁觀察,田埔合作社是從教會冒出綠芽,好處是無私分享,而壞處是從一開始就沒有設立專職人員,更沒有能夠承擔所有責任的總幹事職務。農家小孩們輪流負責庶務工作,雖然可以讓合作社運作順暢,但長期而言,卻會讓合作社停滯不前,無法由專職人員規劃更長遠的計畫,例如冬天栽種不同作物、增加販售市場避免價格遭一市壓低等。
也就是說,田埔生產合作社仍在持續實驗及學習中,各種優缺點與好壞經驗,都必須由族人共同承擔,並且共商未來可長可久的經營之道。
種回小米的意外收穫:
不僅恢復地力、也讓耆老站出來復振泰雅文化
在田埔生產合作社逐步上軌道後,創辦人芭翁也退下第一線,回到自己關注的社區營造領域。2014 年,她跟著林益仁一起前往不丹參與「國際生態農夫結盟會議」,聆聽各國農民如何運用方法保存、種植馬鈴薯等傳統作物,回台後她繼續思考部落與土地問題,想起小時候部落裡面隨處可見的小米田。
2016 年春天,在櫻花盛開的日子裡,芭翁看到土地長年栽種番茄已經逐漸失去地力時,決定利用部落的休耕地把小米種回來,與林益仁合作開啟「小米方舟」計畫,一方面保種,一方面也恢復泰雅族中的休耕文化。
現在芭翁有另一個身分——「小米媽媽」。她描述以前小時候的部落,到處都是小米田,祖先們靠著土地輪流休耕,並栽種不同的作物擁有足夠的糧食;但在原保地政策及水土保持法令的限制下,族人們只能在有限的平緩耕地上栽種,為了生活,只能將耕地轉作高經濟價值的作物,種番茄就是這樣生活型態下的產物。但萬一部落對外交通中斷,立即會有斷糧危機。
「我們無法改變政府政策,有限耕地被迫得放棄種植小米,轉作其他高經濟作物,小米就這樣消失,這是泰雅文化的危機。」
芭翁一開始只是借用族人休耕或無力耕作的土地,並向保種中心索取泰雅族領域曾經種植的小米種子開始復育,沒想到產生意外的收穫,原本地力不足的土地,因為轉作小米而慢慢恢復地力,幾年後或許又可以栽種番茄。
此外,小米從播種、拔尖與脱穗,意外讓部落的耆老願意走出家門,分享孩時種植小米的經驗。
「老人家看到小米,各種已經久未聽過的泰雅族詞彙一一出現,他們忙著照顧小米,我在旁記錄這些復振的泰雅語。」
今年田埔部落族人跟著芭翁一起脱穗,部落內的耆老們紛紛把祖傳的壓箱寶拿出來,實際指導婦人們怎麼做好脱穗,講述的過程中,已經失傳的小米故事從老人家們的腦海中浮現,芭翁說:「這完全是意外收穫,原來小米與泰雅文化這麼緊密。」
經濟自主+土地認同,
才能從源頭阻止原保地流失
林益仁看著泰雅族人投入小米保種,更協助推動自然農法,希望泰雅族人可以使用更友善土地的方式在這塊山林裡永續生活,以小米帶入更多文化意涵,讓部落強化土地認同感,真正抵抗外來的賣地誘惑。林益仁指出,過去他一直認為,必須影響原民政策才能解決原保地流失問題,但這些年在部落愈深耕參與愈發現,原來經濟自主與永續生存,才能真正讓泰雅族人黏在土地上,黏得愈緊,就愈不會放棄土地。
長期研究原住民土地政策的政治大學地政學系兼任教授顏愛靜也強調,原住民因為經濟弱勢,很難抵禦外來誘惑,「只要原住民不缺錢,就不會輕易賣地」──看似簡單的道理,實際上卻很難做到。
她認為,目前尖石鄉後山(包括田埔部落)地區的自然農法與田埔合作社確實已有初步效果,她自己也加入了「小米方舟」計畫,每月認購一定數量的尖石農產品。當泰雅族人可以經濟自主,並認同土地與泰雅文化的連結,原保地流失問題不用苦苦等待政府出手,部落就能先從根本來阻止。
此外,原保地交易價格偏低,一般公、民銀行多不願意提供貸款,以至於原住民取得資金管道相對狹窄;原民會提供「原住民族綜合發展基金」,給予優惠的融資貸款,資格審查也較為放寬。不過根據顏愛靜調查,因過程繁複,僅有4成原住民使用此基金。
顏愛靜建議,原民會必須減少文書作業、申貸流程,也應重新評估原保地土地價值,納入生態、未來觀光潛力、文化資產多樣性等面向考量,建立合理的估價制度,讓原住民申請融資貸款能有更多選擇,避免因一時經濟困境就將賣地當成選項。
註1:政府接手管理台灣後,延續日治時期對原住民的土地制度和管理的範圍;1948 年將這些土地定名為「山地保留地」後於改稱「山胞保留地」,並於 1994 年配合憲法增修條文改稱「原住民保留地」。其設置目的,主要在輔導推動原住民「個體」或家庭生計的發展,同時也兼顧了原住民族「整體」生存空間和民族經濟體的發展,它是具有政治和經濟的特殊目的與用途,和其他的公有土地的性質是不同的。
根據《山坡地保育利用條例》第 37 條規定:「原住民取得原住民保留地所有權,如有移轉,以原住民為限」;《原住民保留地開發管理辦法》第15條也明定:「原住民取得相關土地權利,不得轉讓或出租」。
註2:這是台北市第一果菜市場用來區分供應人的編號,會在供應單位之後,以三個數字編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