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拉普蘭的一位植物學家

藝術家暨作家詹姆斯.波瑟克(James Prosek)依循卡爾.林奈(Carl Linnaeus)從前的旅程,在路上反思雙名法之後的生物學歷史


我的計畫是回溯 1732 年卡爾.林奈 25 歲的部分旅程,從斯德哥爾摩略北的烏普薩拉到瑞典的極北地帶拉普蘭。林奈在日誌裡詳盡記載他的旅行,後世常謂之林奈的「拉普蘭日誌」,日誌內頁有山川湖泊的地圖、插圖,和他歪七扭八的字跡。

我赴瑞典拉普蘭的原因部分的確出於要更加認識林奈,不過我也想知道我對他的看法是否有失公允。林奈發明了清晰的生物分類雙名法,這套系統給了各個物種通用又準確的名稱(屬和種)——比方說人類是 Homo Sapiens,或者褐鱒是 Salmo trutta。這些名稱穩定可靠,不過隨著我年紀漸長,花了更多時間徜徉自然,我漸漸以自然本身的目光觀看並欣賞大自然,也明白大自然就是一團雜亂、渾沌而且龐然無法駕馭,也不總是能套入工整的分類,即便我們希望如此。

北極紅點鮭,林奈將之命名為Salmo alpinus。(James Prosek / James Prosek and Schwartz–Wajahat)

我想我受不了的是林奈的自大。在雙名法問世以前,書本上植物的名字就是一個清單或者一串文字構成的幽微描述。植物和動物早已在各地原生語言裡有了名字,而林奈挾著帝國主義之姿,用他那套拉丁文主義將物種們重新命名。他篤定他能掌握自然——那全觀、流動又不斷改變的大自然——將大自然切碎、標籤再系統分類。不過持平而論,他活在達爾文歸結出演化論世界觀的百多年前,在林奈的自然觀裡頭,事物並不隨著時間演變。

到了他人生暮年,林奈已將他的雙名法應用上大約 1 萬 4,000 個物種。如今逾 150 萬個物種都受封了屬與種的聖名,據稱地球上還有超過 1,000 萬個物種尚屬無名。

這趟旅行上,我希望我能探索林奈的美德,其中有他對自然的美與多樣性清晰又深刻的愛,他又格外鍾情開花植物,尤其是長在他母國瑞典的花種。他和阿弗列.諾貝爾並列,兩人是瑞典全國最為珍愛的民族英雄。他的臉孔印在瑞典克朗 100 元鈔票上頭,而林奈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最喜愛的北極花屬灌木(Linnaea borealis),則印在 20 元瑞典克朗鈔票。

林奈在自己生日那天踏上人生裡的大冒險,5 月 23 日——這剛好也是我的生日——他從烏普薩拉出發,沿著波的尼亞灣海岸朝芬蘭前進,並不時朝內陸短程探索。我的旅伴與我遵循他最長的一段內陸路線,從波的尼亞灣的濱海城鎮呂勒奧出發,順著呂勒河走向山中夏季才有人居的小村莊斯塔洛魯塔,夏天時當地的原住民薩米人會在當地放牧馴鹿。

在帕亞倫塔國家公園裡,維若皓赫湖畔的薩米馴鹿牧人小屋。(James Prosek / James Prosek and Schwartz–Wajahat)

林奈整趟旅程花了超過五個月,從 5 月到 10 月,全程差不多 2,000 英里。我們則在去年 7 月時排出大約 10 天的時間。那一年的此時,林奈已經到了他的旅途最遙遠又最偏僻的高山地帶,他在那裡因為開花植物的多樣性而欣喜若狂。今天該地已經劃為帕亞倫塔國家公園。

拉普蘭的植物區系在 1695 年已由林奈的導師小奧洛夫.呂貝克(Olof Rudbeck)多少探索過,不過林奈想要更全面地記載資料,並搜集新鮮的植物標本,因為小呂貝克採集的標本已在 1702 年毀於祝融。

不過此行的主旨已由他在烏普薩拉皇家科學協會的贊助人擘畫,林奈應要發掘並登錄對母國瑞典有經濟益處的任何事物(瑞典當時因連年的大北方戰爭而民生凋敝)——包括薩米人的民族誌資料,比方說薩米人怎麼將植物作醫藥用途——和今日南美洲雨林裡頭的當代動植物探勘者沒什麼兩樣。

我們把自己這趟小小朝聖團隊稱作「林奈小隊」:在拉普蘭長大,至今依然住在當地的好友哈肯.史丹倫(Hakan Stenlund)、瑞典德國血統各半的林奈學者史塔芬.穆勒-威稜(Staffan Muller-Wille),以及耶魯皮博迪自然博物館的鳥類學家克里斯托夫.季斯科斯基(Kristof Zyskowski)。

史塔芬帶上了林奈瑞典日誌真跡的摹本,讓我們能一睹他所寫所繪。他告訴我,你沒法從英文譯本裡頭稍稍領略林奈的用字遣詞之美。「許多方面看來,這都是現代最早期的旅行日誌之一。」他說。「讓這本日誌和其他早期旅行日誌有所區隔的,就是你清楚感覺到作者此人的存在。」

我們旅程的起點烏普薩拉是林奈的家鄉,他執教的大學也坐落於此。林奈在烏普薩拉幾英里外的鄉邊夏屋和花園是每個植物迷都該造訪的地方。我們拜訪了他在烏普薩拉教堂的墳墓。

我們從烏普薩拉飛至位於呂勒河河口 7 萬人居住的城鎮呂勒奧。林奈從這裡踏上旅程,他分別步行、騎馬、乘船,通常由薩米人嚮導陪同步入群山。屆 17 世紀末葉,薩米人已經被基督教傳教士改變他們原本的信仰,也如史學家莉絲白.柯納(Lisbet Koerner)在她的書《林奈:自然與國族》(Linnaeus: Nature and Nation)裡所述,成了:「自身文化之消亡的導遊。」不過林奈到當地的時候,薩米人依然照著季節從高地趕著馴鹿前往低地,他們的放牧傳統也延續至今。

我們主要乘車旅行。我攜帶的工具裡有石墨鉛筆、水彩和紙張。林奈的田野調查裡頭有許多繪畫,拉普蘭日誌裡頭更滿是插畫。繪畫是他能以圖像紀錄所見之物的唯一方法。他的確搜羅許多植物標本,但這些標本馬上就會壓平,看起來也不像是花或植物還活著時的樣子。他畫了鳥、魚、植物、薩米人的工具與建築、湧起的大山,甚至還有看著午夜太陽的他自己。

沿呂勒河步行的路上,我們在河川碰上海灣的地方找到了一種柳樹,Salix pentandra,林奈就在接近此地的地方畫了這種柳樹的葉子。史塔芬從樹上摘了一片葉子下來,將葉子擺上林奈日誌的摹本。樹葉和日誌的繪圖完美地對在一塊,彷彿林奈當年畫的就是這一枚葉子。

我們緩緩地往北往西行進。差不多在約克莫克村 12 英里外,我們見到了第一頭馴鹿,不久之後又見到路邊的標誌寫著我們已經到了北極圈。在 2,500 人居住的約克莫克村,哈肯帶著我們找一位從事「味覺表演」的當地女子伊娃.剛奈爾(Eva Gunnare)——她會解讀不同的薩米餐點,意在喚起各個季節(薩米人將一年劃分成八個季節)的情境並且傳遞當地的植物知識。

我們吃了松樹皮麵包,啜飲樺樹汁,又吃了用越橘、紅莓苔子、沼澤越橘和藍莓做成的甜點。伊娃也給了我們幾片她的薩米人前夫燻的馴鹿肉,以及傳統麵包gahkku。照伊娃的說法,在中世紀時當作治療鼠疫的當歸屬植物是「薩米人的主食蔬菜」,也是林奈因經濟因素格外感興趣的植物。伊娃用這株高挑植物的莖塊做成糖果。離她家不遠的森林裡,克里斯塔夫看見矮小的北極花(Linnaea borealis)綻放。

從約克莫克一路往全年居民不足百人的克維約克,道路經常斷在山間和苔原。登山客正是從這裡前往帕亞倫塔國家公園。這裡離我們要下榻的維若皓赫湖還有四天的腳程。為了節省時間,我們搭了接駁直升機,薩米族的牧人經常採用這種交通方式在鎮上與夏季牧場往返。

許多薩米人販售馴鹿肉賺錢,但大多數人都還得兼職補貼收入,在約克莫克擔任焊工或者木工。有些人告訴我,在自然與文明之間轉換並不容易。

克維約克到夏日居地斯塔洛魯塔的直升機之旅令乘客飽覽絕美風光,那是塔拉谷、因融雪而滿溢的河段,以及林線之上的崎嶇苔地。直升機降落在維若皓赫湖的湖岸,背包客、薩米族的馴鹿牧人、植物學家和古怪的林奈朝聖者是你在這一帶唯一得見的人類。

苔丘環繞著湖,偶有的幾片矮樺林則生長著超過 450 種植物,我們到時,其中大多還在花期。在這裡遇上花期盛時並不容易,我們離繁花最盛的時候已經過了一週左右,這也差不多是我們錯過午夜太陽的時間。蚊蚋相當猖獗,不過湖邊有足夠微風令我們得以忍受蚊子。

我們每天至多走 10 英里,而且經常行走入夜。午夜的湖泊動人心魄——彷彿在日與夜之間,徘徊在靜止的白金色澤之中。即使我們早該入睡,仍然難以將視線自湖水移開。

在這片鄉野之中,林奈欣喜若狂,研究獨特的高海拔苔原花朵。第一眼望去,這片土地就像綠色的毯子,但近看之下你會注意到數不盡的迷你開花植物。如果你四肢伏下,就彷彿你在珊瑚礁之上漂浮。林奈寫道:「這彷彿我置身了一塊新世界;我爬得越來越高,我漸漸不清楚我究竟是在亞洲或是非洲,這裡的土壤、地況和所有植物都讓我十分陌生⋯⋯這裡的東西如此多樣,我擔心我帶走的太多,能夠消化的卻太少。」

在林奈稍後的著作《拉普蘭植物誌》裡,他歸納了在拉普蘭發現的植物,林奈描述了他怎麼命名其中一種高山植物為 Dryas octopetala。他寫道:「我將這株植物以樹精(dryad)命名,她們是住在橡木林的仙女,因為這些樹葉有一點像橡木的葉子。」

林奈命名的多種極圈開花植物,包括Dryas octopetala。(James Prosek / James Prosek and Schwartz–Wajahat)

我們找到了這株植物,帶著八片花瓣的嬌美白花在冷風中瑟瑟顫抖,回到我們住的背包客茅屋時我把這朵花畫上我的筆記。林奈也在他的拉普蘭日誌畫了這種植物。這種時候我不禁自問我究竟為何討厭林奈及他的工作成果——他取的許多拉丁名字都考慮周到,詳述外觀和質量的特徵、隱喻和神話典故。

我們在注入湖泊的小溪飛蠅釣魚,釣到了野生的褐鱒,哈肯說這是短短不過幾英里以西的挪威引進的魚種。這裡唯一的原生魚是北極紅點鮭。

當天稍晚,我們走進薩米人夏季小屋 goahti 屋群,這是一種屋頂以草皮鋪成的美麗建築,野花在其上生長,其中一間小屋裡頭還見得到一位女子就著開放壁爐做麵包。我們坐在火坑周遭鋪上的馴鹿皮上。她添了煤炭將幾條鮭魚掛上火坑上方的籃子,為醃過的魚肉增添一點燻烤的滋味。

新鮮的薩米麵包和魚肉搭在一起堪比我吃過的任何珍饈。我環顧這個稍稍蒙上煤灰的美麗室內擺設。這裡看上去和林奈 1732 年在日誌上所繪的並無二致。

林奈回去以後,欺騙了他在烏普薩拉皇家科學協會的贊助人,大大誇張他旅程的艱辛,聲稱他總共走了 4,500 英里,那是其實際的旅行距離的兩倍(他的酬勞以英里計算),為了圓謊還在他的地圖上畫了整條他壓根沒去的內陸行程路線。史學家莉絲白.柯納(Lisbet Koerner)估算了林奈五個月的旅行,只有 18 天沒住在瑞典自耕農人家中,或者睡在湖岸。

在我心裡,他撒的這些小謊不損他的成就;他擁有異常出色的觀察技巧以及探進自然秩序的利眼,即使這個自然秩序罩在更大一片渾沌之下。他的日誌裡拉普蘭鄉野的美麗與蒼涼帶給他的浪漫狂喜並非誇大。瑞典拉普蘭的確眩目又神秘,是塊值得拜訪的美妙地方,或許此刻正值其最好的時光,因為薩米人的文化復甦正在進行。

林奈的性格冒險又投機,但他留了許多禮物給我們,林奈這套系統幫助我們瞭解並和「順著人類意思體現的」自然對話,生物學家愛德華.威爾森(E.O. Wilson)告訴我。要是沒有林奈的位階分類(林奈的另一項影響至鉅的發明,他將大自然歸類成種、屬、科和界),達爾文可能沒辦法想出他的演化生命樹。

至於我曾經嫌惡的雙名法系統,我明白這其實是林奈意外想出來的產物,那是他工作時的權變速記法,他自己甚至不贊同這套系統。林奈直到晚年才知道,他的意外發明竟成了他對人類最深刻的遺產。

我漸漸明白,我的激動並非林奈的過錯,而是源於文字與世界、名字與自然之間更龐雜又困難的關係——這也成了我繫於一生的叩問。自然是個彼此相連的系統,然而語言逼著我們將自然切割並標籤分類,標籤反而給了我們錯誤印象,誤解自然的本質。

一旦我們為某物命名,正如林奈不得不然,我們便自居觀察者,而受名者則成了觀察對象——這道隔閡就橫亙其間,那條線就這樣畫了出來。如果我正在觀察,這就暗示了我外於自然,但在我一些最棒最難忘的時刻裡,某些既有認知卸去,我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在拉普蘭一座無邊大湖就有這麼一次經歷,我們看著日光投下的千道陰影在地平線上與黑暗彼此挑逗,那些顏色無法名之,又或許根本無法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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