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厄洪流過後,柔軟而濕潤的重生福音 ——《JOJOLion》

荒木飛呂彥筆下名作《JOJO 的奇妙冒險》,憑著獨特的作畫風格及肢體美學,數十年間已從日本漫畫跨界到真人電影改編、國際藝術殿堂,甚至是時裝名店的櫥窗,惟近年漫畫連載備受冷落,第八部作品《JOJOLion》風評大不如前,除了惹來許多沉悶乏味,或情節零碎的謾罵,連忠實讀者都難以追看。但從 2011 年連載至 2021 年,荒木飛呂彥最終用了整整十年,以驚人耐性完成了旁人眼中枯燥晦澀的主題,為日本近代一場世紀災難,寫下重生福音。

「JOJOLion」是荒木飛呂彥自創的詞彙,Lion 連同 JOJO 就是解作「JOJO 福音」,熟悉日本動漫的話應不陌生,因為《新世紀福音戰士》同樣取自「Eva-Angel-Lion」。在第七部《Steel Ball Run》連載完結之後,荒木飛呂彥並無休刊取材,由於 JOJO 是月刊連載,實際上他是迫不及待要在 2011 年 6 月發表新作,因為故事舞台從 1890 年那一場橫跨美國的飆馬越野賽,突然超前了幾個世代,來到跟現實同步的 2011 年日本東部。那年,日本發生 311 大災難,地震、海嘯、福島核電危機,而這一切,其實都與《JOJOLion》主題相關。荒木飛呂彥的故鄉,就是宮城縣仙台市 —— 其中一個重災區。據訪問談及,傳承了十四代的荒木本家,於海嘯期間就被沖走。這場災難相信對荒木造成了前所未有的衝擊,或者亦改變了他為 JOJO 預先定下的創作訪向。不惜用十年代價完成的第八部作品,以福音為名,就是關於重建家園,迷失過後尋找身世和家人的故事。或者,是荒木自身以創作療癒精神創傷的一次漫長苦旅。

第八部不像過去七部 JOJO 作品那麼奇情夢幻,而是以現實世界為藍本,描述東日本大地震過後,地殼劇變,出現無數名為「壁之目」的高牆,日本從此陷入一個分崩離析的後災難年代。位於 M 縣 S 市的杜王町,真正原型就是宮城縣仙台市。災後半年,於杜王町頗有名望的東方家,收留了一位失憶少年,取名東方定助。解開自己身世之謎的過程裡,東方定助和東方家眾人卻捲進了洛卡卡卡果樹的爭奪事件,由於洛卡卡卡果實擁有自我復原的神奇效果,價值連城,背後原來牽涉到黑社會、藥廠、醫院和大財團的陰謀。

@araki_jojo on Twitter

但其實這些雜亂的劇情都不是重點,《JOJOLion》探討的核心問題,是東方定助最終如何填補自己的空白身世。洛卡卡卡果實的糾紛,源自鎮上兩個擁有星形胎記的人:吉良吉影和空條仗世文。兩人從小相識,為了治好吉良吉影母親的怪病,他們決定偷走洛卡卡卡果樹的樹枝,再以「接枝」形式將洛卡卡卡果樹移植。但「接枝」複製出來的洛卡卡卡果樹,產生了跟原版果樹不一樣的重生能力。新的等價交換法則,是透過亡者召喚出新的生命(有點像史蒂芬金的短篇名作《禁入墳場》)。東方定助沒多久便認知到自己的身世,他是吉良吉影和空條仗世文吃了洛卡卡卡果實之後,因而從異變土地裡「復活」的基因結合體。

可以說 JOJO 從沒離開過對血緣、宿命的抗爭,經歷巨大災厄的詛咒地,卻成為誕下一個新生命體的發源點,而且仍然帶著血緣身分的記認。從核災異變後遺到基因修改、永續生命工程的各種聯想,其實《JOJOLion》始終呼應著 JOJO 從第一部展開,有關追逐長生不老傳說的母題。但關鍵不再是生命如何、能否死而復活,而是它的重生形式,以及重生的價值。洛卡卡卡果實的奇蹟,到頭來是一場人類自視過高的悲劇,重生從來不是真正的等價交換,它既不等價,亦不是交換。東方定助不是吉良吉影和空條仗世文任何一方的複製品/替身,他堅信自己只是繼承了兩人的身體特徵和替身能力,卻是一個完全獨立的自由意志。

時間的往復循環

「重生」不但是《JOJOLion》的核心主題,回顧 JOJO 歷代故事演變,JOJO 的世界本身已在第六部《石之海》自行毀滅過一遍。就像把一張 CD 快播到最後,然後世界重來一遍。但「重生」的概念,不單只是歷史時間的重播(Replay)。緊接的第七部《Steel Ball Run》就是第一、二部 JOJO 故事的對倒,就像故事裡面,最終反派瓦倫泰總統能夠打開量子時空之門,透過門縫與不同錯位的自己調換身分,而《JOJOLion》的整個構想,本身亦是第四部《不滅鑽石》的錯位。兩部作品不單同樣發生於同名異地的杜王町,而東方定助除了是吉良吉影的「轉生」,名字跟第四部主角東方仗助發音完全相同。第八部圍繞醫治絕症、修復身體的奇蹟果實,有趣的是,作為「前世」,東方仗助天生就擁有憑意念絕對修復和融合的替身能力「不滅鑽石」。從 JOJO 的宇宙觀,或者成住壞空(註) 都是一種時間的循環,歷史會捲土重來,但歷史是有機/隨機的,它從不依照相同軌跡重現,而是以結構相似的形式,透過不同年代、人物關係和事件,用另一種新形式推進。延伸到《JOJOLion》借東方定助所探問的「重生」與「重新」,世界經歷大災難過後,所謂「重生」不代表完全復元,或用任何代價都不可能完全修復,因為真正的重生就是重新開始,是建立在(讀者和作者)舊文本經驗上的嶄新開始。

且說 JOJO 每部故事都許多異想天開的替身能力,綜觀第八部,印象最深刻是其中一個小短篇所描述的「奇蹟之人」(Miracle Man)。替身能力的主人早已死去,但「奇蹟」仍然獨立存在,被「奇蹟之人」附身的對象可以獲得無限財富,任何花費財富的行為結果都會反過來增加財富,用得愈多,擁有的財富就愈多,但當財富和幸運瘋狂「重生」到極致,原來是殺死所有求生慾望的詛咒。個人猜測,這可能是荒木最初的備用設定之一,因為「奇蹟之人」跟最終頭目「院長」的替身能力「Wonder of U」顯然有一點異曲同工。但荒木眼中的「奇蹟」,由始至終都是對人類妄自尊大的反諷,轉化自 311 事件的「Wonder of U」,能夠操縱世上所有災厄能量,有如一種宗教性的福音,而且即使主人死亡,災厄的洪流仍然不會消失,亦無法抵消。無論「奇蹟之人」還是「Wonder of U」,都似是反面驗證不可能「重生」的核心主題。

《JOJOLion》無疑是歷代 JOJO 作品裡最被低估,而且缺少談論的一部作品,由於連載期更長、更慢,而荒木飛呂彥的創作主題、畫風,甚至更抽象的替身能力設定,對新讀者來說,都更不友善。個人認為,故事開局的混亂和枝節過多,很有可能跟連載時間有關。第八部是在311事件過後三個月開始發表,估計荒木難以抽離現實創傷後遺,需要即時投入創作,回應一件近在眼前的歷史悲劇,結果《JOJOLion》用了很長的篇幅才脫離311事件的陰霾,確立真正主題,或者荒木也同樣用了很長時間,才能夠重新開始。

而命中注定的是,《JOJOLion》剛好見證人類災難的十年宿命,故事從311跨越到另一場巨大的瘟疫年代(荒木真有可能是未來人)。東方定助最終得到的替身能力,取名 Go Beyond(跨越),無法回頭修復一切,就只有承受,繼續往前走。世界會被摧毀,歷史會被改寫,但血緣和宿命足以經得起災厄崩壞,會自行找到重新連結每個角色的方法。是一種詛咒/奇蹟,但同時又是萬物重生的基石。對荒木飛呂彥來說,JOJO 本身就是如此一個不斷推倒、重生,然後革新的嘗試。

如果《JOJOLion》是大世界災後重生的啟示,接下來的《JOJOLANDS》,會是世界重生後的樂園/廢墟嗎?

註:佛教用語,成、住、壞、空是指世界從形成到毀滅的四個階段,每一個階段,稱為一個「中劫」。前一個世界,經歷了成住壞三個中劫,空劫結束後,由於眾生業力的驅使,又逐漸地生成新的世界,進入成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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