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緬甸軍官講述了他們在「塔瑪都」裡的生活——這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機構,又再一次將槍口對向國內人民。而受訪軍官說,於多數士兵而言,塔瑪都就是他們的全世界
在緬甸最大城仰光炎熱的人行道上,敦妙昂(Tun Myat Aung,音譯)上尉俯下身,撿起數個彈殼。一陣噁心感梗在他喉間。他知道,這些彈藥意味著有人用了步槍,實彈射擊血肉之軀。
3 月初某晚,他登入 Facebook,發現塔瑪都——即緬甸國防軍——的士兵在仰光殺害了數位平民。他們和他一樣,是軍人。
幾天後,這位第 77 輕步兵師的上尉從基地開溜,且擅離職守,該步兵師因在緬甸各地屠殺平民而惡名昭彰。敦妙昂現在躲了起來。「我非常愛這個軍隊,」他說。「但是我想告訴我的同胞弟兄:如果要在國家和塔瑪都之間做選擇,那麼請選擇這個國家。」
自稱常備軍力多達 50 萬人的塔瑪都,往往被描繪為一群如機器般殺人不眨眼的戰士。據人權組織指出,自 2 月 1 日政變推翻了緬甸文人政府、引發遍及全國的抗議活動以來,軍方的兇殘惡名只愈發狂暴,殺害了逾 550 人,毆打、拘留或折磨了數千人。
據聯合國,3 月 27 日是自政變發生以來傷亡最慘重的一天,軍隊殺害了超過 100 人,受害者中有七名兒童,包括二名 13 歲和一名 5 歲的男孩。
對四名緬甸軍官的深度採訪(政變後,有二名已擅自離開軍隊),拼湊出了這個主宰了緬甸六十載的機構,錯綜複雜的面貌。
打從進入新兵訓練營的那一刻起,塔瑪都軍人便被教導:他們是一個國家和一個宗教的守護者,沒有他們,此國此教便會崩潰。
他們擁有一個享盡特權的「國中之國」,士兵們在其中生活、工作和社交,遠離外頭的整個緬甸社會,吸收著一種將他們遠置於萬人之上的意識形態。這些受訪軍官描述了他們在軍營內和在 Facebook 上頻繁受上級監視的情況。持續的政令宣導也灌輸著他們「每個角落都有敵人」,甚至城市街道上也不例外。
日積月累的結果,是一種掩藏起來的世界觀:殺死手無寸鐵的平民這種命令,只能毫不質疑地遵從。雖然軍人們說,軍方內部對政變也有些不滿,但他們認為軍隊大規模分裂的可能性不大。這意味著未來數日、數月間,很可能發生更多流血事件。
「大部分士兵都被洗腦了,」一名匿名上尉說,他畢業於頗負盛名的國防學院(Defense Service Academy),相當於緬甸的西點軍校。唯恐遭受報復,他和另外兩名受訪軍官都選擇匿名;他仍在軍隊中服役。
「我加入塔瑪都是為了保家衛國,不是和我們自己的人民作戰,」他補充道。「看到士兵們殺害自己的人民,我很難過。」
自 1948 年緬甸獨立以來,塔瑪都一直處於戰時狀態,與共產黨游擊隊、少數民族叛亂,及軍事鎮壓後被迫退守叢林的民主運動人士作戰。在塔瑪都宛如邪教組織的壁壘中,信奉佛教的主流人口「緬族」備受推崇,代價則由族裔各異的少數民族吸收,即長達數十年的軍事鎮壓。
但敵人也可能在內部。塔瑪都的怒火燒向翁山蘇姬,這位文職領導人在 2 月的政變中遭罷黜、監禁,而創建塔瑪都的,正是她父親翁山將軍。
如今,塔瑪都的敵人又在國內,而非國外:數以百萬計湧上街頭參與反政變遊行或罷工的緬甸人民。
3 月 27 日是緬甸軍人節,政變策劃者、塔瑪都總司令敏昂來在演說中誓言「保護人民免受一切危險」。而一輛輛坦克車和踢著正步的士兵,在由前軍政府建立、地堡遍布的首都奈比多的寬闊大道上列隊遊行之際,別處的軍隊正朝抗爭者和旁觀者開槍,境內逾 40 多個城鎮發生暴力事件。
「他們視抗爭者為罪犯,因為但凡不服從或反抗軍方者,就等於罪犯,」敦妙昂説。「大多數的士兵這一輩子都不曾有機會知道民主為何物。他們仍被蒙在鼓裡。」
與世隔絕
儘管在政變發生前的五年間,軍方和民選政府共享部分權力,但塔瑪都在這個國家仍握有實權,有自己的企業集團、銀行、醫院、學校、保險機構、認股選擇權、行動網路和蔬菜農場。軍方也經營電視台、出版社和電影產業,曾推出如《英雄樂土》和《一份愛,一百場戰爭》等慷慨激昂的作品。
絕大多數軍人和家人一起住在軍方基地,一舉一動都受到監視。自政變以來,多半軍人除非事先獲准,否則不能離開基地超過 15 分鐘。「我稱之為現代奴隸制,」一名在政變後擅離職守的軍官說。「我們必須服從上級的每個命令,不能質疑那命令公正與否。」
軍人子女通常會和其他軍人子女、或與軍方掛勾獲利的財團富二代結婚。通常,步兵的下一代也是步兵。2 月初奪取政權的軍政府自稱「緬甸國家管理委員會」,其生態系統是一個盤根錯節的譜系圖。
即便在政治開放的五年間,緬甸議會中仍有四分之一的席次保留給軍方。他們自成一格,不與其他委員為伍,也只作為一個集體投票。最重要的政府部門也仍掌握在軍方手中。
「我很樂意做公僕,但身處軍隊意味著做塔瑪都長官的僕人,」一名仰光的軍醫説道。「我想退伍,但我不能。如果我這麼做,他們會把我送進監獄。如果我逃跑,他們會折磨我的家人。」
塔瑪都與世隔絕的性質,或多或少解釋了其領導階層何以低估了反政變運動的激烈程度。據社群媒體專家和受訪軍官們表示,那些受過心理戰訓練的軍官,經常在士兵們愛用的 Facebook 群組中散播有關民主的陰謀論。
在這個偏執的世界裡,去年 11 月的選舉中,翁山蘇姬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對軍方代理政黨(聯邦團結發展黨)的壓倒性勝利,被輕易地描繪為選舉舞弊。
還有指控稱,某個穆斯林陰謀集團受盛產石油的酋長國所資助,正試圖摧毀緬甸大多數人的佛教信仰。一些自矜座下信徒涵蓋軍方高層的知名僧侶們,也公開鼓吹塔瑪都與佛教僧侶務必聯手對抗伊斯蘭教。
在塔瑪都的說法中,貪婪的西方隨時可能征服緬甸。人們認為,2005 年軍方統治者從沿海城市仰光遷都至內陸平原奈比多的部分考量,就是恐懼外國勢力入侵。
「現在,士兵們懷著保衛國家抵禦外國干預的心態,在殺害人民,」仍在軍中的現役上尉說道。他所屬的旅,是那些部署於城市中以武力鎮壓憤怒民眾的部隊之一。
令人恐懼的入侵未必是通過海或空到來,而是轉由外國勢力的「黑手」。軍方圈子裡流傳,美籍慈善家暨民主運動人士喬治‧索羅斯(George Soros)為緬甸社運人士和政治人物提供大把鈔票,企圖推翻這個國家。一位軍方發言人在記者會上暗示,反政變的抗爭者也獲外國金援資助。
敦妙昂説,在讀國防學院的第一年,老師放了一部電影,片中 1988 年學運的民主運動人士宛如喪心病狂的野獸,砍下士兵的頭顱。而事實是,那一年有成千上萬名抗爭者和人民遭塔瑪都殺害。
最近,有抗爭者以彈弓射中敦妙昂一名部下的眼睛。但這名上尉承認,傷亡人數明顯是另一方更慘重。
或許塔瑪都官方 Facebook 的動態消息,顯示出士兵遭攜帶自製燃燒彈的暴力抗爭者包圍。然而,是軍隊襲擊了醫護人員、殺害了兒童,並強迫旁觀者匍匐爬行以示尊敬。
接受《紐時》採訪的軍人們表示,軍方過去幾週封鎖行動網路,既是為了阻斷更廣泛的人口接觸資訊,也是要堵住漸漸質疑起上級命令的士兵們的消息來源。
政變不久後,少部分士兵在 Facebook 上表達與抗爭者齊心。「軍方正在退敗。大家別放棄,」一名潛逃中的上尉在自己的 Facebook 上寫道。「真相終將獲勝。」
塔瑪都與世隔絕還有另一目的。幾十年來,軍方一直在多個戰線上、與多個敵人作戰,其中大多是爭取自治的少數民族武裝組織。士兵們需要有緊密的團隊精神,以減少逃兵並提高忠誠心。
緬甸從不公布傷亡率,那被視為國家機密。但據《紐時》檢閱的幾份內部洩露文件(比如數年前的一份若開邦西部陣亡士兵統計資料),每年最少也有數百名士兵死亡。
那位現役上尉說,未婚士兵經常抽籤決定誰來迎娶陣亡士兵的遺孀,而這些遺孀對新丈夫人選幾無置喙餘地。
他說,「這些士兵多半與世界脫節,對他們來說,塔瑪都是唯一的世界。」
「我對緬甸失去了希望」
占緬甸人口約三分之一的少數民族生活在塔瑪都帶來的恐懼之中,聯合國調查員指控緬甸軍方進行種族滅絕行為,包括大規模強暴和處決。此等行徑以針對羅興亞穆斯林的暴行最為惡名昭彰,但其他族裔群體,諸如克倫族、克欽族和若開人等,也同樣深受其害。
敦妙昂說,當第 77 輕步兵師在緬甸東北的撣邦作戰時,他能感受到來自各個民族的厭惡。作為另一少數民族欽族的一員,他理解他們對主流人口緬族的恐懼。
儘管他說自己開槍只為致傷,非意在殺人,但敦妙昂在前線待了整整 8 年。而那 8 年間,他只與一群少數民族的村民建立了友好關係。他說,「人們因為士兵對他們做過的事,而憎恨士兵。」
但塔瑪都也曾拯救他。他 10 歲時母親就去世了,而他父親成日買醉。他被送到一所少數民族寄宿學校,他在校表現優異。在國防學院時,他主修物理和英文。
「軍隊成了我的家人,」他說。「看到我的軍服,我便不由自主地高興起來。」
2021 年 2 月 1 日,在黎明前萬物熟寐的仰光,敦妙昂爬上一輛軍用卡車,半睡半醒地綁好頭盔。他本來什麼也不知道,然後一名同胞悄悄告訴他政變的事。
「在那一刻,我覺得我對緬甸失去了希望,」他回憶道。
幾天後,他看見他的少校拿著一盒子彈——不是橡膠子彈,而是實彈。那天晚上他哭了。
「我意識到,多數士兵視人民為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