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港人Andy:我彷若墜入今際之國,人生現在才要開始闖關

2020這一年,有人被捲在暴風圈裡天翻地覆、有人坐看雲起豁然開朗。一個疫情之下,人間萬種映象。值得留下的,不只是病毒可怖的威脅、人們有幸或不幸的遭遇,更是在這樣高張時刻下,迸發出與命運相應的各種能量。

《報導者》製作「我的2020年」專題,採拮不同行業領域、跨越國界地域的各種生命故事,以他們奮發努力的身影、平視人間的視角,做為這個時代切片的採樣,銘記這歷史之重的「大疫之年」。

Andy(化名),自由工作者,33歲。(攝影/楊子磊)

「我們都是走鋼索的人,現在我正在走一根沒有安全網的鋼索,2020讓我學會更獨立堅強地活下去。」

2020年,不管是香港混沌不明的未來還是 COVID-19 疫情,好像電影《惡靈古堡》或 Netflix上演的《今際之國的闖關者》的劇情,一群很普通的人,突然遇到整個城市的遽變,人們都慌亂地加入一場生存遊戲中。

我的現實也如戲劇般開始:一個很普通的人碰到了遽變,然後到另一個世界重新適應。我覺得2020年算是我人生故事真正的開始,就像劇情故事裡面的主角,主任務就是在這些困難中活下去,疫情則是任務的旁支,我要不繞開它、要不打敗它。但不管外在碰到有多艱難的事,最後的敵人其實是自己的心態。

很多身邊的朋友會安慰我說:「不要想啦!」、「很困難啦!不要做!」這些是我前進最大的阻力。因為我必須去面對,我的人生正在輪替,無論朋友、工作、生活、語言,就連我花的錢也從港幣變成新台幣,好像整個人生在改變。

帳戶莫名遭凍,才知已被港警鎖定

香港發生的一連串街頭運動,有人稱「反送中」,也有人說是「修例行動」,但是我覺得叫「光復行動」更貼切。因為當初雖是始於《逃犯條例》修訂而發生的一連串示威,但到後面大家發現,香港很多的社會問題慢慢地浮現,例如在屯門有一些賣淫的問題、或是元朗黑幫分子。所以我覺得這個運動其實應該叫「光復行動」,是想要把香港光復成從前繁榮、治安良好的一面。

2019年11月底,我因為參加示威行動,跟幾位手足(抗爭者在示威行動對彼此的稱呼)來台灣避一避風頭,但大概二個月後,我發現銀行帳戶被凍結了,裡面還有不少的錢。我試著打電話去問(客服),也有上網去問,他們給我的答案就是要我回到香港處理。我再問是什麼範疇的事情,他們沒有很明確地說,只說是外部原因。

但我感覺到不安,後來在明查暗訪之下,發現我的名字已被列入抗爭者的黑名單之中。那個時候我已體悟到,「光復行動」一天不成功,我就 一天不能回香港。

身邊已有五、六個手足也被凍結帳戶,到現在帳戶的問題都還沒有解決。我只能當作破財擋災吧!現在就是很麻煩,要去處理一些財務的問題。

成為「沒有身分的人」

我在香港是做廣告創意的工作,幫客戶剪輯影片、storyboard(分鏡)設計。以前接觸的客戶比較廣,包括國際客戶 SONY、銀行等;來台灣後,沒有自己的公司,沒辦法做跟在香港一樣的工作,現在以自由接案為主,也會做一些海報的創作,但是客戶沒有從前那麼多。

來到台灣之後,我們要經歷一些常人不會經歷過的東西,除了工作還要面對留下來的身分(簽證)問題。

當初我們是用旅遊簽證過來,旅遊簽證最多可以延長到半年。剛過來的時候有找一些台灣的團體幫忙,雖然我們用專案處理,讓簽證期限一直延長,但是剛過來的人不知道專案處理是不是成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加上身上帶的錢也用得差不多了,很多的問題開始出現。

剛來台灣的時候身體不太適應,我的抵抗力又很差,那時牙齒發炎需要看醫生,結果醫藥費竟要6,000多元,還要自費買抗生素,這些對一般人可能是很小的事情,但對一個沒有身分的人來說,卻是很痛苦的事情。

眼見流亡手足褪去激情

「看不見未來、也不願尋找未來」

所幸我暫時拿到工作簽證,在台灣成為自由工作者,但不是每一個過來台灣的手足都跟我一樣那麼幸運。

我有時跟一起流亡來台的手足聊天,從對話中發現他們不再是香港抗爭前線中那個樣子,不敢外出、不敢隨意花錢。他們就整天待在家裡,他們不敢再說話,已經習慣一個人。

感覺他們失去了在香港的激情,在這裡好像看不見未來。人最恐怖的不是看不見未來,而是看不見未來之後、也不願意尋找自己的未來。其實也不能怪他們,因為沒有身分,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走,談什麼未來?

我之前曾跟在香港的朋友討論,希望為這些手足開一家公司,開設舞蹈、跆拳道之類的興趣班和工作班,提升他們對生存的動力。一個人沒有生存的動力,說什麼也是屁話;當一個人有生存的目的,知道自己不是只有每天躲在家裡、吃喝拉撒睡,這是完全不同的生活目標,一個是人的生活,一個是豬的生活。

現在最容易做到的事情,就是外送和代購,我希望能聘請手足,讓他們用自己的努力去賺錢,知道該怎麼在台灣生存。我們跟香港的外送平台合作,由分布在各國的手足協助客服和行銷的工作;至於代購的部分,可能台灣人想要香港的東西,就看香港有沒有人可以幫他們找;或是香港人想要台灣的東西,我們在外地的人就可以幫忙代購。我們算是很幸運的,有很多跟我們同樣狀況過來的香港人,他們都願意付出心力去幫忙。

流亡來台的港人,不知簽證是否能順利延期、也不知何時可以回家,Andy 在重新開始台灣生活的同時,也試著找尋幫助手足的方式。(攝影/楊子磊)

眼中的台灣:善良、講道理、人情味

要我說流亡在台灣的感覺,台灣就是「善良、講道理、有人情味」。台灣人真的很有人情味,在香港買20元港幣(約70元新台幣)的水果,老闆就給你3個,不能挑,那3個還可能是爛的;但在台灣買100元的蘋果,就會遇到阿姨說:「再送你多一顆啊!」、「很熱,給你一杯飲料!」

這些人情味在20多年前的香港可能還能看得到,但是在政權移交中國之後,很難再看見這樣的狀況,因為整個彌敦道、銅鑼灣,全都是大財團的店,他們怎麼會讓你這樣子?他要是送你一些東西的話,這個店員要賠錢的!

「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這個我親身感受。記得剛來台灣的時候,有一次騎 YouBike,在香港騎單車要靠左,台灣要靠右,一時還改不過這個習慣,不小心靠左逆向,有一個騎機車的人在我旁邊叫我停,提醒我要靠右邊騎。你在香港這樣的話,可能只會有人按喇叭,也可能被撞發生車禍,我覺得台灣好的地方就是這裡。

一個擁抱,感受到香港不孤單

當然台灣人對於政治也是很兩端,有些人就像港豬(香港人對政治冷漠者的俗稱)一樣,不懂政治的環境,他們會罵香港的抗爭者罵得很厲害,但有一些人是同情的。我記得有一次在凱達格蘭大道造勢,我穿著全黑、蒙面的衣服,手拿一支光復香港的旗子,有一個阿姨走過來抱著我說:「你們很勇敢。」

那個時候我覺得很感動、也很妒忌。我妒忌的是,香港跟台北只有830多公里,同樣是華人社會,但較年長的台灣人會支持與認同我們追求民主的行為,因為台灣經歷過野百合運動、太陽花運動,所以台灣才沒有落得香港這麼慘的下場。而我感動的是,原來香港真的不孤單。

過去一年,很多事情不知道該怎麼辦,又或是知道怎麼做、但沒有能力去做;當我很無助時,也不敢跟爸媽說,就算說了之後,他們又可以做什麼呢?怕只會讓他們更擔心而已。這其實是一個心理的問題,我必須自己去處理。

我們都是在走鋼索的人,從前有人幫忙的時候,其實就像是下面有安全網,掉下去了有人接住,但是現在我正在走一根沒有安全網的鋼索,下面是萬丈深淵,我要學會更獨立堅強地活下去,2020年,就是讓我學會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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