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電影一碰動漫改編就不行,這十多年來已成了公認事實。再精采的作品,再厲害的導演,配上最華麗好看的演員陣容,都往往難逃宿命。《進擊的巨人》、《鋼之鍊金術師》、《黑執事》、《殺戮都市》、《無限之住人》、《JOJO 的奇妙旅程》等等,原著一流,改編成電影則全部不合格。奇怪在於,十多年前,改編 ACG(動漫、遊戲)人氣作品的日本電影,像《死亡筆記》、《賭博默示錄》、《NANA》、《二十世紀少年》,曾經紅極一時,而且都有口碑保證。倒不知哪年開始急轉直下,劣評如潮。頹勢持續多時,直到近年「福田組」的崛起,從日劇到電影,反而藉著動漫改編,殺出一條喜劇之路……
所謂「福田組」,領軍人物就是征服了動漫改編這個不可能任務的奇蹟之男:福田雄一。這個名字,絕大部分觀眾都是因為看過 2011 年開播的《勇者義彥》系列而認識的。由於《勇者義彥》是沒有收視壓力——也因而沒太多預算的深夜劇,當初純粹就是福田雄一擔任編劇和導演,再跟好友山田孝之合作的肆無忌憚低成本搞笑短劇,有等於無的「故事」,則改編自著名電玩遊戲《勇者鬥惡龍》。
結果,這部 99.99% 都在棚內拍攝的深夜劇,意外廣受歡迎(而深夜劇亦開始成為近年日劇偏鋒玩味之作頻繁出現的新戰場)。一舉成名後,福田雄一帶著奇蹟光環,不停執導 ACG 改編日劇與電影,包括《瘋狂假面》、《銀魂》、《齊木楠雄的災難》、《我是大哥大》、《聖☆哥傳》等。新作《新解釋‧三國誌》,電影海報本身亦請插畫家長野剛惡搞了日本遊戲生產商 KOEI 同名遊戲的經典畫風。
還原與脫節
福田雄一雖然予人感覺很宅、很不正經,但演藝圈之中臭味相投的好友實在不少——他們就是「福田組」,即多次參演福田雄一作品的特定演員班底,而且勢力相當龐大。
今時今日,整個日本演藝圈幾乎可以劃分為「福田組」和「非福田組」兩派。除了私交甚篤的山田孝之、小栗旬、賀來賢人,歷來頻繁主演與客串的影星還包括菅田將暉、橋本環奈、山崎賢人、城田優、柳樂優彌、堤真一、木南晴夏、渡邊直美、仲野太賀、矢本悠馬、室剛、佐藤二郎、安田顯……不日面世的《新解釋‧三國誌》基本上就是「福田組」的豪華出列。
福田雄一的電影,就如一線演員一而再三參與的 Cosplay 嘉年華,不覺得突兀,反而愈是怪誕,愈是「還原」得哭笑不得的角色造型,觀眾評價愈高;例如橋本環奈在《銀魂》猛挖鼻屎,伊藤健太郎在《我是大哥大》的浮誇刺蝟頑,還有人稱「佛祖」的佐藤二郎,那本來就是他在《勇者義彥》系列的經典打嘴炮角色。
雖是近年最為活躍的搞笑新浪潮,但嚴格來說,福田雄一經營喜劇的手法,反而是屬於老派懷舊的(當然,脫節和落差本身都是一種喜劇元素),它不是依靠毒舌對白、精緻情節引導觀眾發笑,而是偏近「落語」的傳統相聲舞台演繹,將表演者說笑話的「段子」形式,整套搬到電影裡,再結合本身的動漫人設,透過演員誇張的面部表情和肢體動作、冒失而滑稽的反應、語意相關的諧音字笑話,以及角色的固定招牌動作,營造一種喜鬧感。
譬如說,在《我是大哥大》裡面,賀來賢人和仲野太賀既是朋友,同時是指定鬥嘴組合,一見面就會用牽強的諧音爛梗互相取笑對方名字,甚至愈爛愈好。飾演不良惡妹的橋本環奈,平時喊打喊殺,但只要看到伊藤健太郎,便即刻裝可愛撒嬌(下一秒再被她的跟班吐糟)。又好像橋本環奈在《銀魂》與小栗旬和菅田將暉組成的萬事屋三人組,她的「人設」就是專門負責跟小栗旬抬摃。佐藤二郎更是從《勇者義彥》到《我是大哥大》都維持著同一個結結巴巴、語意不清的口吃「人設」。而且,已基本上成為他本人的指定演出「段子」。
「段子」形式的舊派喜劇表演,本應無法在今日流行,卻成為福田雄一將動漫元素連接到電影媒介的常用手法,填補了動漫角色與真人電影——不真實與寫實之間的距離。明星演員 Cosplay 動漫人物,被理解一種舞台演繹效果,觀眾亦相當捧場,更由此開創了新的喜劇類型。在此之前,擅長操作日式搞笑題材的導演,如三谷幸喜或三池崇史,亦同樣都是以巨星雲集為噱頭。
但三谷幸喜作為國寶級喜劇大師,作品總是笑中有淚,藉著多線糾纏的情節和角色衝突,胡鬧之餘不失嚴肅,始終有道理要說;福田雄一卻是周星馳式的無厘頭、無內涵。而無論三池崇史拍的是恐怖片、古裝片還是搞笑片,都離不開熱血、正義、有型;福田雄一剛好相反,主人公並不正直有型,而且荒腔走板、滿腦子蠢事,勇者是喜歡巨乳的,武士是頹廢的,耶穌和佛祖是懶散的,不良學生跟人打架會臨陣退縮、或撇下同伴逃走,連熱血都是限時的。說起來,《我是大哥大》明顯就惡搞了三池崇史的動漫改編名著《熱血高校》。
喜劇的世代更迭
要批評福田雄一作品內容空洞、喧嘩低俗,毫不意外,但這些日式無厘頭笑片如今大受歡迎,讓他從三線深夜劇的導演變成動漫改編大紅人,除了演員加持,原著動漫作品的號召力,其實亦反映了世代觀念的改變。
跟許多發達國家一樣,日本過了黃金年代,亦不再是寬鬆世代,而是悟世代、廢世代(註)。接觸到太多訊息,太少慾望,同時太快放棄理想。與福田雄一那些充滿「段子」爛梗、無聊吵鬧的耍廢電影,實在有著微妙的對位效果。
不過,當我們回頭審視福田雄一作品反映的社會價值,其實下一代新浪已起。私心推薦兩個喜劇導演的名字:《爸媽死了,我卻不想哭》的長久允,《靠北少女》的濱崎慎治。兩人剛好都是拍攝廣告出身的,其一,在這個人均在專注力比金魚還要低的時代裡,他們比傳統導演更精於計算觀眾反應、鋪排搞笑情節。其二,亦很現實,他們本身就認識一線明星,初執導劇情長片便能找到大量客串嘉賓。
而很遺憾,香港的喜劇之王,周星馳就是最後一代。曾幾何時,周星馳在電影中扮過木村拓哉,其實日本電影都不多不少有模仿過他。但周星馳已經放下名為周星馳的人設和「段子」許多年了。周星馳不搞笑了,現在香港亦沒有人想再搞笑了。
今日香港,很難找到原因讓自己開懷大笑,過去一年,我笑得最開心的時間,就是在家裡追看日劇,在戲院看福田雄一的日式無厘頭。我不是特別喜歡福田雄一,但看到銀時和土方十四郎排隊看牙醫時的內心獨白,我確實有笑過;在《我是大哥大》電影劇場版看到三橋帥氣(但不過三秒)以乒乓球拍接下飛刀,我又不爭氣的笑了起來。我猜「福田組」拍攝期間一定非常歡樂,所以演員們才能放下偶像包袱,甚至感染到觀眾亦放下現實包袱。
它是耍廢,它是無聊、無厘頭,但是有著治療時代創傷的力量,就像《勇者義彥》那聽起來很蠢的回復咒語……「貝荷瑪拉!」
如果世道讓人氣餒,唸個咒語就好了。如果現實一切都是那麼歡樂就好了。
註:寬鬆世代是指 1987 年到 2004 年出生、受到日本文部科學省指定實施之「寬鬆教育」影響的世代,學習科目變化,上課時數減少,以「寬鬆充實」為目標。在此重視思考的教育方針之下,社會上對此世代有:害怕失敗、經不起打擊、現實與理性主義,守規則等印象。悟世代則多指 1980 年代到 1990 年代出生的「無慾望」世代,在物質生活上不追求品牌、不輕易消費、性格上不喜歡做無謂努力並避免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