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9 分 43 秒,阿瑟、奧黛麗和弗蘭茲打敗了來自舊金山的吉米‧約翰森所創下的世界記錄,9 分 45 秒。」——《法外之徒》(1964)
法國的時尚、文學和電影為什麼能在六〇年代開始,引領著全世界精緻生活的文化潮流?最重要的原因就在於巴黎自由不羈的生活與時代氛圍:哲學、電影、音樂領域的文化人齊聚創作,法國電影新浪潮於是出現,雷奈、侯麥等人大量改編新小說,跟許多前衛的文學家和作曲家合作,作出影史上的經典作品;一邊有追求城市氛圍的賈克‧德米(Jacques Demy)和艾格妮‧華達(Agnès Varda),拍出膾炙人口的愛情電影,浪漫的歌舞與充滿奇想的故事就在市井生活中展開,另一邊,又有尚‧盧克‧高達(Jean-Luc Godard)與法蘭斯瓦‧楚浮(François Truffaut)的作品最具代表性,饒富哲思與論辯的言語在咖啡館和街頭上展開,文化就在生活中,那個時代教會大家自由就該如此奔放。
《夏日之戀》是法國電影新浪潮導演楚浮 1962 年的作品,當中最為影迷所稱道的是女主角,光是電影海報中她有點畫家性格的貝蕾帽與大風衣,加上她開懷大笑的臉龐,便呈現出她那種狂放不羈甚至帶著某種毀滅性的美,那時候的電影常常是兩男一女三人成行,1964 年法國新浪潮名導高達拍的《法外之徒》又堪稱一絕(數位修復版已在台出版),片中主角三個他們在羅浮宮內從入口往出口狂奔的橋段,竟然只是因為片中的男女主角想在搶劫前打發時間,為了打破他們聽說之前美國人在羅浮宮創下的 9 分 45 秒的紀錄,而締造了 9 分 43 秒的紀錄。我記得第一次看的時候完全地震撼和著迷住,這個流動視覺饗宴的場景也被後來的許多電影所致敬和許多觀光客所仿傚,這部片之前有同為高達導演的《斷了氣》(1960)、《賴活》(1962)女主角出入酒吧、餐廳和戲院的隨心所欲,後有《狂人彼埃洛》(1965,這部電影劇照還成為了本屆坎城影展的主視覺)那種帶有最後一次恣意妄為的浪漫情懷,皆在在標誌出法國年輕人一次又一次自由大膽的生命情調。
而這樣的浪漫成性,也顯現在法國新浪潮拍攝電影時獨有的特色,大量的街頭實景拍攝,攝影機隨著主角跟進跟出,打破好萊塢電影的走位套路和劇情公式,每次鏡位的變幻和情節的發展都出奇不意,讓身為觀眾的我們幾乎猜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也讓我們從此對法國六〇年代的電影徹底傾心,願意全然的信任,把心靈的律動交由電影,走到更遠的地方。在這些片子當中,《法外之徒》可以算是影響後來的電影導演甚鉅的作品,因為在它之後影響了許多部電影,其中甚至我認為華語電影最受高達電影此部片影響的是王家衛的《阿飛正傳》(1990)與《春光乍洩》(1997),因為那隻沒有腳的鳥,出處正是《法外之徒》說道的印地安神話中的奇鳥,一輩子不落地,而《春光乍洩》也有一種亡命鴛鴦浪跡南美洲的故事梗概。
今年 5 月是法國 1968 年五月學運的 50 周年,高雄電影館舉辦了一系列關於學運的影展,其中就放了義大利導演貝托魯奇在 2003 年的巴黎拍的《戲夢巴黎》(The Dreamers)(編按:舊譯《愛做愛‧作夢》/《巴黎初體驗》)。有趣的是,這部假著學運時代背景之名,但男女主角其實鎮日多半是泡在自家房間、浴缸,離開家到外頭的話偶而到街頭上丟個石頭,不然就是泡在電影院裡,電影裡,男女主角每周都會堅持要去位於巴黎十六區夏樂宮右側地下室的法國電影資料館,他們也在那裡認識了從美國來到此地的青年,從此三人成伴無役不與,如一起看電影首映、一起「經過」68 年的學生運動街頭。這部電影中正有著兩男一女為了向高達的《法外之徒》致敬的一組鏡頭,重演了男女主角在羅浮宮內狂奔的畫面,而這也幾乎是他/她們在這部電影中所作的最為大膽踰矩的事情了,除此之外,則是參與 1968 年捍衛電影資料館館長朗瓦(Henri Langlois)遭到解職的抗議活動,該館社因朗瓦策劃放映這世界各地優秀的藝術電影,也引導著世界電影文化的最新走向;片中,伊娃‧葛林主演的女主角就將自己銬在電影資料館的門上。
這項高達《法外之徒》式的精神遺產,到了今年也有一個更為新穎的版本,就是《最酷的旅伴》紀錄片中的法國新浪潮祖母安格尼‧華達,與她眼中的年輕且跟高達一樣充滿才氣的 JR 一同合作(事實上 JR 也自言是高達的粉絲),在法國大大小小的鄉鎮,利用 JR 攝影工作室擅用的攝影現場大圖輸出手法,把小人物用碩大無朋的奇觀,重新裱貼在城市的地景之上,然而這種講小人物放到前台,甚至是讓小人物與城市的空間相互對質的手法,其實不免都還是有法國左派理論家紀‧德堡所批判「景觀社會」(society of spectacle)的性質,人與人的關係仍然被景觀所媒介著。
所以如果說此前《戲夢巴黎》是對《法外之徒》一種影迷式的致敬,那麼《最酷的旅伴》由33歲的JR用輪椅推著 88 歲的華達在羅浮宮的狂奔,則是一種友情式的致敬。華達與高達的關係起自 1961 年華達與高達與高達的前妻合拍過影片,而高達也表示他記得 1958 年華達拍攝她的第四部短片《海的那一邊》(Du côté de la côte),而後 1964 年拍攝的《法外之徒》片中,在女主角經過撞球間時,高達也播放了同年度賈克‧德米所執導而獲得坎城影展金棕櫚獎的《秋水伊人》的主題曲,他們之間的關係,堪稱緊密。然而,從這個拍過充滿致敬與引用的繁複之作如《電影史》、《電影社會主義》、《告別語言》和《影像之書》的導演高達來看,他會因為後人作出的這樣的簡易致敬而接受造訪嗎?難怪乎年邁的高達會在《最酷的旅伴》片中決定拒絕與安格尼‧華達和 JR 相見,難不成他會答應《最酷的旅伴》要將他的臉印在他長年居住的瑞士小鎮羅勒?最「酷」的旅伴恐怕非高達莫屬。
高達的電影生涯及其作品總是給人出其不意的驚喜(或錯愕),但卻也推進了影像歷史的進展,早在《法外之徒》如此,甚至在 1968 年,高達與楚浮的因為在電影創作主題上該繼續著小情小愛的故事還是要訴求社會主義的宣示,而導致兩人的決裂。而至於為何高達除了上述的「景觀社會」或「相見不如懷念」的原因之外,是否有什麼在「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意義上而不相往來,就有待後人去考察高達對於華達與德米在法國電影史中的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