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足跡—— 在泰緬邊境的徒步旅行

清邁,我在這座城市郊外的公車轉運站,等待開往邁薩良(Mae Sariang)的小巴士,準備開始一段徒步旅行。時間是一月,北半球的冬天,台灣正值冷鋒過境,整座島都下著陰冷的冬雨,踏出家門往戶外走需要一點決心。但是在幾乎沒有四季分別的泰國,身處號稱氣候最涼爽怡人的泰北山城,大白天裡依然有攝氏三十度的均溫,而且適逢北部的旱季,降雨機率趨近於零,天氣溫暖乾燥不悶熱,適合觀光旅遊,也更適合戶外活動。

Day 1,走到海拔 1,200 公尺的「Jor-Lue-Kee」,約下午兩三點,就能在寬闊草地上的營地好好放鬆。 (攝影/阿泰)

等了三個小時巴士終於進站,司機將所有乘客的行李箱和大背包放在車頂上,用繩索和彈性網仔細綁好,確認穩定後才開車上路。邁薩良縣地理位置緊接緬甸邊境,是泰國最西邊的行政區域,歸在夜豐頌府境內,距離清邁市區約兩百公里遠,周圍多山,森林茂密,是個純樸的小地方。所有人員在邁薩良集合完成報到手續後,必須再搭一段接駁車到南邊索梅縣(Sop Moei)的步道起點,而路徑就大致規劃在由山脈區隔兩府的天然界線上。

第一天從海拔 1,000 公尺高的山地村落起步,第二天走到全線最高點約海拔 1,700 公尺處的山嶺,接著第三天沿稜線循水源下切,取道偏鄉和部落之間的路網,最後一天走到湄拗河所切出的細長河谷,靠近河岸有一座小村落,路線終點就設在那裡。步道距離總長 50 公里,由舊時農路與村落間的小徑構成,這樣的步道背景與台灣的淺山古道相似,是人民生活的軌跡,也是文化記憶的載體。整條路線的建構仍在初期階段,所以景觀原始、壯麗,人工成分極少,錯落期間的少數民族部落也仍維持早期農業生活的面貌。

Day 2,路途輕鬆,只是少數幾個爬坡在高溫的環境下略顯棘手(最高溫到攝氏 34 度,清邁的冬天),但是風景宜人,吞幾顆糖果也就這樣過去了。 (攝影/阿泰)
Day 2,圓月下搭起帳篷,營地位在海拔約 1,700 公尺處的高山草原。(攝影/呆呆)

生命的源頭

邁薩良也可翻成湄沙良,與流經小鎮的河流同名,和許多泰國地名一樣都有個「湄」字,最有名的例子當屬泰國第一大河流——湄南河。但其實正確來說,湄南河並不叫湄南河,這可能比月亮蝦餅是泰國料理的誤會還更大。泰文「       」是中文「河流」的意思,若將字面拆開來看,「—- 」是母親,讀音為湄(mae);「    」是水,讀音為南(nam),結合在一起的意思就是「水之母」,象徵河流孕育生命的意義。所以一般熟悉的湄南河,其實是長久以來語言上的誤解。湄南河真正的名稱是昭披耶河(Maenam-Chao Phraya),讀音為「湄南昭披耶」,和英文的語法雷同,將山、河冠在名詞之前。

「湄」字的廣泛使用,代表泰國文化與河流密切的關係。據說泰國人從來沒餓過肚子,自第一任素可泰王朝建立以來,在一千多年的歷史當中,泰國始終是食物充足的地區,從來沒有鬧過饑荒。位在曼谷北部中央平原的素可泰,古語的原意是「幸福的黎明」,自古以來境內分布密集的水域和河流,不只沖積成肥沃的平原,也孕育出豐富的漁產,稻米和魚獲成為人民賴以為生的基礎,河流與人共生,形影不離。

抵達第一天的終點,完成檢查站的報到手續,將營地架設完成後坐在地上休息。此時艷陽已不再高掛,緩緩往西邊的地平線移動,金黃色的陽光填滿空曠的草地,清涼的山風吹進帳篷,透過薄如蟬翼的外帳,看見大家或坐或躺的剪影,盡情享受恬淡的時光。

這裡是湄拗國家公園(Mae Ngao National Park)的腹地。從主辦單位發放的地圖來看,密密麻麻的等高線圖顯示紅色路線劃過的山脊西側有多條溪谷,發源於山區的藍色水線往西邊低地聚流,形成一個密集如網的水系,接著支流匯聚成一條水面寬廣的河流,名字叫湄拗河(Mae Ngao),也就是同名的國家公園裡最主要的河流,由南向北,有 42 公里長的河道在園區境內。村落聚集在地勢較平緩的河谷凸岸,居民以務農維生。

共存的協議

20 年前,湄拗河谷是一片人間淨土。村民的祖先來自西藏和戈壁的卡倫部落(Karen Hill Tribe),18 世紀時由緬甸遷移到現今的泰北,百年來他們與自然和諧相處,在肥沃的谷地種植白米,在河裡抓魚,生活自給自足,金錢在這個地方沒有意義。當時沒有聯外道路,只有在少數農作物需要與外界交易時,村民才會搭乘用竹子製作的竹筏,往北漂流到五十公里外的小鎮,據說需要花上至少三天的時間。但後來道路還是建成了,現代化的引入一方面改善村民的生活,卻也從此改變鄉村的風貌。為了有更快的收成換取更多的金錢,村民開始砍樹,轉種更具經濟價值的黃豆和玉米。金錢的意義已今非昔比。

時間一天天過去,村民開始付出代價。曾經提供林蔭與食物的森林減少後,傾瀉的雨水從陡峭的裸露山脈沖刷而下,將山坡上的泥沙帶到美麗的河流造成嚴重淤積,原本仰賴河流生存的魚和昆蟲開始死亡。幾年之後,土地不再肥沃,失去森林的村民轉而往更高海拔的山區開墾。這因此與該地區為國家公園用地的政策產生衝突,環境保護與生存的議題互相拉扯,懸而未決的狀態下,樹木仍持續遭到砍伐,森林開始以驚人的速度消逝。

Day 3,在路旁被請了一支菸的老先生,滿足的微笑。 (攝影/阿泰)

所幸由當地非營利組織和政府發起的森林發展單位,開始居中協調村民種植咖啡和蒟蒻,並起手結合當地特色規劃生態旅遊。由於咖啡必須種植在林蔭下,如此一來村民既不需要砍樹,又能藉由農作物獲利;而生態旅遊的重點,就是讓村民能重新定位森林的價值,對原生土地產生認同感,並理解它能轉換的綠色財富。

此條泰國健行步道(Fjällräven Thailand Trail)就是整個生態旅遊計劃的一部分,旨在讓村民透過原始的自然景觀獲利,同時保護珍貴的荒野。計畫發起人克恩說,他要讓當地人知道這片森林並非毫無用處,相反地,他從城市裡、從世界各地,帶了那麼多人來欣賞並走入村民的生活環境,而這是一種可以實實在在賺錢的方式。最終他希望,步道產生的經濟循環能讓村民再也不用砍樹。

最後一天下山途中,嚮導請大家留意腳邊流過的涓涓細水,他說這就是湄拗河源頭之一,接下來的十三公里步道將與水路不斷交會,最後抵達匯聚成十幾公尺寬的河流。走過三天的乾涸,第四天終於見識到這座山脈生意盎然的面貌,隨著海拔遞減,涉過的溪流水勢愈來愈湍急,步道的生態也愈來愈多變,漫天飛舞、色彩鮮豔的蝴蝶在小溪的水面汲水,黑色獨角仙在枯樹枝上緩緩爬行,我們走在望天樹群聚的雨林裡,仰望不見盡頭的樹梢。

Day 3,彷彿看到楚浮電影《四百擊》裡,小男孩安坦‧但奴(Antoine Doinel)的神情。 (攝影/阿泰)

拍紅的掌心

步道繼續向前,穿過阡陌縱橫的田園小徑,穿過聚落,穿過無數沙塵和泥土,最後穿過巨大的河流,循著水的足跡,我們終於抵達終點「Sobkhong」,一座富饒的村落,位在三府交界。湄拗河平靜深沉的水流將數百位村民,連同參與健行的人群和工作人員凝聚,交匯在終點站的臨時市集,村民輪番上菜,有豬血米線、涼拌青木瓜絲沙拉、烤魚、炸香蕉和烤山羊肉,以及酒吧區讓人臉上泛起異樣微笑的泰式威士忌。吃當地、食當季,所有的食材,包含河裡撈上來的鮮魚,全都孕育自河流之母。

Day 4,現場的攤位以當地的竹子為材料打造,食材皆來自村落,烤魚也是旁邊的河裡抓起。(攝影/阿泰)

入夜後的晚會節目非常豐富,有當地人現場演奏的民謠歌唱,穿插小朋友特地排練的表演,將五穀豐收和兩小無猜的男情女愛融入傳統民俗歌舞。雖然是業餘性質表演,而且語言一竅不通,但男孩女孩臉上羞澀的表情非常到位,是很讓會心一笑的溫暖演出。

接著有工作人員拿起麥克風,一位面貌和藹的先生,看得出來經常運動的身體,讓他外貌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一點,目測約 50 歲的年紀。說話的語調很舒服,不帶官腔,像在和老朋友分享心情一樣自然自在。他是發起人克恩,本身是品牌代理商,但他謙虛地說,泰國小狐狸只是一個掛名的贊助商,活動由更多分文不收的組織、志工和當地村民一起促成。因為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是自吿奮勇的志工,沒有任何一個人領到薪水,許多人一年只有兩週的假期,卻把整整十天的私人時間都奉獻給這個活動。報名費 6,000 泰銖(近 6,000 台幣)僅用於活動建置的成本支出,從沒想過因此獲利,當然更沒有盈餘支付給工作人員。他將所有志工召集至台前接受熱烈的掌聲,那是我們當時唯一能致敬的方式,所以拍到手心都紅了。

Day 4,據說已一百歲的阿嬤拉著呆呆的手說了好多話,請求翻譯後,得知老奶奶說的是:「我已經很老很老了喔。」 (攝影/阿泰)

克恩還補充,自從 2015 年第一次參加瑞典原廠的健行活動後大受啟發,往後兩年持續帶人到當地健行,但他終究發覺這樣的成本太高、人流太少,為了讓更多泰國人能體會自然環境的價值,他決定把整條步道「搬」到泰國,於是花了一年時間籌備,終於在 2018 年舉辦第一屆非官方健行活動。

他輕描淡寫地表示,這條路線他已經走了十九年,直到透過籌措這場活動才終於串起。他最愛從湄拗河畔搭乘獨木舟划到下游,三天後便能返回一開始出發的邁薩良小鎮,形成一個有山有水的環狀路線,完美複製水的旅程。這番話讓我們非常感動,並且試著想像,當一條構思了十九年的路線終於踏實成真,而且連續兩年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健行愛好者共襄盛舉,那會是多麼令人感到驕傲的事情?

在克恩誠摯動人的結語後,現場請出一位看來德高望重的耆老,他手持黃色鮮花束,以及一綑白色細繩,在默禱祝詞後,邀集現場所有徒步者到盤坐的老先生面前,由他親自在每個人手上綁縛細繩,口中默念一句又一句聽來是祝福的呢喃細語。一般來說這是入山之前的祈福儀式,讓山裡的神靈給予庇護、保佑。只是若在一開始舉辦可能會影響出發時間,所以決定將之延到旅程結束之時,讓每一位來自世界各地的參與者,能將這份真摯的祝福帶回家鄉。現場沒有音樂,場面隆重、溫馨。我安靜注視細繩在手腕繞了一圈又一圈,那些祝福的禱詞像薰香繚繞一般,隨之滲入眼耳鼻口、肌肉和血液的深處。縱使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聽懂,卻能完全心領神會。

Day 4,清邁當地小學校,女生身著黑色皮鞋,男生是小紅鞋。 (攝影/阿泰)
Day 4,威風的少年。 (攝影/阿泰)
Day 4,每一年都要重建的竹橋。去年有些人不知道有橋可走,只好直接涉水,深度約在腰部左右;今年工作人員特地提醒大家走橋比較安全。 (攝影/阿泰)

湄拗河不只將人帶往水流的方向,也是一條返鄉的路徑。數十年前村落裡的孩子需要上學,但當時沒有聯外道路,所以鎮裡的老師得搭一段渡船,走過十幾公里的山路後,才能抵達偏遠的部落為孩子教書。待結束課程後,再由村民以竹筏漂流的方式,將老師帶回下游的小鎮。

隔天清早,我們搭上村人手工製作的竹筏,藉河水往北漂流至起點的方向。距離約六公里,預計耗費兩個小時,我們什麼事情都不用做,只要靜靜坐著休息。當地船伕一前一後,以竹桿將竹筏撐離水岸,輕輕一撥便順著水流往前蜿蜒漂流。掠過水面的涼風吹在臉上非常舒服,我用赤腳感受滲過竹筏底部的河水,一解連日酷暑的煎熬。再也沒有更好的安排了,此刻,我坐在未曾變動設計的傳統竹筏上回溯這段歷史,感受川流的歲月在眼前重新上演。

河流是水的終點,也是原點,水的循環訴說了一切——所有人,終究要歸鄉。

Day 5,船伕一前一後,以竹桿將竹筏撐離水岸,輕輕一撥便順著水流往前。掠過水面的涼風吹在臉上,你可以用手、用腳,感受冰涼的河水,十分消暑。 (攝影/阿泰)

關於 Fjällräven Thailand Trail

為了讓更多人在大自然裡體驗美好的「珍貴時光」,瑞典戶外品牌 Fjällräven(原意為北極狐,在台灣則暱稱為小狐狸)自 2005 年開始,在家鄉的國王小徑舉辦一年一度的「Fjällräven Classic」 經典穿越活動,參加者必須在五至七天內完成 110 公里的距離。發展至今除了瑞典以外,尚有美國、丹麥和香港為官方認可的經典路線舉辦地。

泰國的代理商規劃了這條生態旅遊步道,通過創建小徑並將徒步旅行者帶到山脊和剩餘未受破壞的森林,透過湄拗河這條河流,向城市人展示森林與河流對我們所有人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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