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開始或終結?讀《拇指姑娘》
米榭‧塞荷(Michel Serres)已年屆 86 歲,也就是說,數年以前出版的《拇指姑娘》是他 80 歲過後的作品,以一本小書的樣貌,用輕盈且富詩意的語言,獻給年輕的世代。作為一位知識分子,入選法蘭西學術院(L’ Académie française)幾乎算是最高成就,以這樣「德高望重」的身分地位,書寫起一個知識與價值大幅改變的世界,如同舊時代體制下生長的老人面對革命時代後的一切價值摧毀。儘管他早已給人溫柔開朗的形象,這本書的標題與語言,仍然令人眼睛一亮地清澄與輕快。
對於「老」橫亙在「自身=書寫主體」與「書寫對象=拇指姑娘(先生)」之間,塞荷十分自覺。世代的差異無法彌補,書寫是在「那端」(即屬於過去),去遙看「這端」(現在,與延伸出的未來),因此區別起「在無法挽回的此刻回望無比眷戀的過往」的陳述,此書的論述,在同樣的傷感情懷中,也仍散射出未來的可能。
很奇怪的是,他看待的眼光,就像他已經不在了,然而聲音卻親切地相伴於側。
小書的一開頭是壯闊的人類全景圖,有件事「已經發生」:一個自新石器時代至今最大的斷裂,人類,其身體與行為已經不同以往。對於這樣的新人類,所謂「拇指姑娘」,所有習慣的道德與規範已不成束縛。因為在拇指間的運動——想像一下如今天天可見的人人低頭滑手機的畫面吧——在短短的時間內,將劃分清楚的世種種界線取消。「拇指姑娘」擁有不同的「腦袋」、住在不同的「空間」(虛擬出的無盡異界)、裝在不同的「身體」,當然,也說著不同的「語言」。
可以輕易讀出他已經不把自己當作屬於這個世界的人了。看似放手的他,或許還會寫本書來談眼前新世代的全面景象,是他對於「知識」的焦慮。「傳遞了什麼知識?傳遞給誰?如何傳遞?」對此,他對於知識由書本遊逸到無限廣泛的空間(甚至連空間都不是了,雲端),感到惶然。
由「不同」出發,塞荷的眼光便從第一部分末尾提及新的「知識」型態焦慮(沒有寫、沒有印刷的世界,是怎樣的知識?),轉瞬到了第二部分,學校。在此他拋出新的隱喻,聖徒聖丹尼斯(Saint-Denis),以雙手捧著自己被砍下的頭而成名。在新世代,手中拿著筆電,就如同捧著一顆新的腦袋,而這腦袋,比「我們」有力千倍。於是他看見時代的終結,知識的終結、專家的終結、決定者的終結。他不禁懷疑,是不是以此輕盈的、詩意的、寓意的描述,反映出的並非他對新世代的期許,而仍是感傷在「我們」(塞荷的世代)的終結?
其實不然,正如他在第一部分末尾所說,他的心情是欣羨的。
在勾勒出新世代全景圖——儘管他最在意的,可能還是知識的保存與傳遞形式,那種用身體、用語言文字、用書寫印刷與教室的形式的知識型態——他對未來毫無詛咒。他深愛著「拇指姑娘」們,直到想變成他們,活在他們那樣年輕的時候,一切有待重新作為,也有待重新創造。
這樣「尊重的愛」,使得斷裂的兩端得以相互欣賞。因此這本小書,邀請著所有的人來一起思考,尤其對於知識,我們該怎樣創造新的溝通傳遞方式,這恐怕是他最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