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藝復興:佛羅倫斯如何解放偉大女性藝術家

從《聖母瑪利亞》到《最後的晚餐》,她們繪製了宏偉的作品,賺到比同業男性更多的收入。但她們的作品被藏了起來。如今,佛羅倫斯展開一場全新的女性文藝復興拯救任務


在佛羅倫斯中部,修復師羅賽拉・賴瑞(Rossella Lari)正在凌亂而昏暗的工作室裡,修復一幅鮮為人知的文藝復興瑰寶。這幅七乘五公尺的巨型畫作描繪了最後的晚餐,畫中人物幾乎是真人尺寸,繪製於 1560 年代。

賴瑞邊工作邊說,她經常想到繪製作品的畫家。「當你開始修復他們的作品時,你開始認識他們,」她說。「你從他們使用顏料的方式、筆觸的呈現,以及他們對細節的注意瞭解他們。」賴瑞表示,這名藝術家非常強大、自信而果決。她必定是這樣的人,因為她也是一名女性,一名文藝復興早期的著名女性藝術家。

普羅提娜・奈莉的《最後的晚餐》,透露出她獨特的細膩與觀點。(Wikimedia Commons)

她的名字是普羅提娜・奈莉(Plautilla Nelli,1524 年至 1588 年),而賴瑞正在修復的作品正是她的大作。畫作於 2019 年修復完成時,將於佛羅倫斯的新聖母大殿展出,是 450 年來的第一次公開展示。「那將是標誌性的時刻,不僅是對奈莉而言,還有文藝復興時期被遺忘的所有女性藝術家,以及不瞭解女性在那個時代做出多少貢獻的現今藝術家。」女性藝術家促進會(Advancing Women Artists,以下簡稱女藝會)的琳達・法科內(Linda Falcone)說。該組織替被遺忘的作品發聲。

如果你要人們試著列舉女性藝術家,他們想到的很有可能是當代人物:翠西・艾敏(Tracey Emin)、瑞秋・威特芮(Rachel Whiteread)或寶拉・瑞戈(Paula Rego);或者他們會提到 20 世紀的藝術家如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或喬治亞・歐姬芙(Georgia O’Keeffe)。但他們肯定不會說出 16 或 17 世紀的人物,那些在文藝復興時期前後從事創作的女性。奈莉是眾多女性藝術家之一,其他還包括阿特蜜希雅・真蒂萊希(Artemisia Gentileschi),她是卡拉瓦喬(Caravaggio)的出色門徒;以及瑪瑞塔・羅伯斯蒂(Marietta Robusti),她向父親丁托列托(Tintoretto)習畫。歷史不公允地忽略她們。

阿特蜜希雅・真蒂萊希抱著琵琶的自畫像。是卡拉瓦喬的優秀弟子。(Getty Images)
瑪瑞塔・羅伯斯蒂的自畫像。習畫於其父丁托列托。(Getty Images)

如今,將近半個世紀之後,改變的時刻終於來臨。女藝會由美國慈善家珍・馥瓊(Jane Fortune)於 2009 年成立,致力於讓沉睡在佛羅倫斯美術館閣樓和教堂裡的女性創作重見天日,目前已復活超過 2,000 幅作品。以奈莉的《最後的晚餐》為例,當他們找到這幅作品時,便透過為期六週的群眾募資和特殊呼籲,籌措到第一階段修復所需的 6 萬 7,000 美元,現在他們正在尋求另外 14 萬 5,000 美元的資助。「人們希望看到這些作品得到修復,」法科內說。「她們是遺失於歷史的篇章,也是美麗且重要的畫作。」

為了讓我更瞭解奈莉作品的重要性,法科內先帶我去看了另一幅《最後的晚餐》,作者是安德烈亞・德爾・薩爾托(Andrea del Sarto),喬爾喬・瓦薩里(Giorgio Vasari)讚譽其作品「毫無瑕疵」。那是一幅位於聖薩爾維修道院食堂裡的壁畫,完成於 1526 年至 1527 年間。畫面自然地不著痕跡,呈現美麗的平衡和鮮豔的色彩。「這是一幅傑作,」法科內說。「這絕對是我的最愛之一。但看看那個桌布,實在太髒了!而且這可是一頓晚餐呀,但卻不見食物的蹤影,這張桌子空蕩蕩的,只有幾塊麵包⋯⋯」

奈莉版《最後的晚餐》占據了賴瑞擁擠的工作室整面牆壁,畫面中呈現的是同一幅景象,卻有幾處明顯不同。「這塊桌布很乾淨,而且曾經摺疊收納,這是其一,」法科內說。「但看看桌上有些什麼!上頭有許多食物,包括羊肉、豆類和沙拉:每個人都有,還有很多酒。」這些組合透露出一種非常在地的日常生活感;而就如同奈莉在餐桌上下的功夫,她也在使徒的肢體上多所著墨。「她對解剖學非常著迷,你從畫作裡就可以看出,」賴瑞說。「看看這些手,上頭有非常多細節。」

但最大也最重要的不同還是在於基督肖像的呈現。在德爾・薩爾托的作品裡,基督一個人莊嚴地坐在位子上,他看起來正在說話,也許正在教導他的門徒。而在奈莉的作品中,他彷彿是一位母親。「聖約翰靠在他身上,基督摟著他,」法科內說。「在奈莉的作品裡,你會感受到不一樣的耶穌。」

在那個修道院生活比外界更自由的時代,奈莉是一名修女。她在修道院中為其他女性開設藝術學院。在一個女性既無法接受藝術家訓練、也不能參加至關重要的職業工會的時代裡,這是非比尋常的創業。女性相互協助:奈莉的資金部分來自她在道明會修道院的女院長。奈莉的另一幅作品描繪了聖道明從聖母手中接過玫瑰鍊珠的景象;另一幅則是聖凱薩琳接受聖傷。法科內和同事們在彼提宮的閣樓將上述兩幅畫拯救出來。「它們的保存狀況非常糟糕,美術館官方一開始甚至不想花力氣修復。」法科內表示。如今,這些畫陳列在薩爾維美術館裡。

關於文藝復興時期的女性有一件古怪的事,那就是與後世相比,她們似乎相當受到所身處時代的重視。根據女性藝術運動家組織「游擊隊女孩」的數據顯示,現代的女性視覺藝術家收入只有同業男性的 81%;但在文藝復興和巴洛克時期,法科內說,像是奈莉或是真蒂萊希這樣的畫家比許多同業男性賺得更多:真蒂萊希的收入甚至一度是男性同僚的五倍。由於當時肖像常用於相親説媒,作為肖像畫家的她們特別受到重視。

「女性藝術家往往著重於細節,而珠寶和服飾上的細節非常重要,攸關地位的表現,」法科內表示。「人們也覺得她們能更細膩地捕捉心理狀態。」

奈莉顯然將自己視為藝術世界裡的重要角色,若非如此,她也不會敢處理「最後的晚餐」這個文藝復興時期的經典主題。只有那些對自己很有把握的人會嘗試這個主題,因為它既耗費體力,也需要大量時間和資源。「她可能有助手,而且還需要與畫布大小相當的鷹架,」賴瑞說。「執行這樣的工作對體能是個考驗。」

在卸下修復之前,奈莉的《最後的晚餐》原本掛在新聖母大殿修道院裡,該美術館翻修完成就會再掛回去。女藝會拯救的許多作品都難以安置,但這項工作在一次歷史性的命運轉折後稍微容易了一些。法科內解釋道:「1966 年佛羅倫斯受到恐怖的大洪水侵襲,大約有 1 萬 4,000 件作品遭洪水摧毀,更多的是受損。這起事件助長了藝術修復產業,而業內人員許多都是女性。這些女性開始研究她們修復的作品,並開始提出疑問:女性藝術家去哪兒了?然後她們發現,的確有女性藝術家,只不過她們的作品遭人藏匿,可能忘在閣樓裡,又或者被當成其他男性藝術家的作品。」

伊莉莎白・薇克斯(Elizabeth Wicks)就是其中一位修復師,來自美國的她已在佛羅倫斯居住多年。「這些作品藏在不起眼的地方,四散在整座城市,我非常興奮能參與將它們送回前線的工作。」薇克斯帶我進入聖巴齊瑪利亞瑪達肋納的聖器室,裡頭有一幅聖母在眾多佛羅倫斯權貴與聖人面前抱著聖子的畫作。該祭壇畫是同一間教堂裡另一幅作品的仿畫,原畫作者是路卡・吉奧達諾(Luca Giordano),比仿畫年代早 80 年。聖器室裡的仿畫是 18 世紀畫家薇奧蘭提・賽莉絲・賽洛提(Violante Siries Cerroti)的作品,她是梅迪奇家族御用雕刻師的女兒,其才華足以讓她在瓦薩利走廊掛上一幅自畫像。瓦薩利走廊以展出大師級作品聞名。

薇奧蘭提・賽莉絲・賽洛提的自畫像,收藏於烏菲茲藝廊。(Advancing Women Artists)

聖器室裡的畫作「在 1966 年的洪水中嚴重損壞,我第一次看到時嚇壞了。如果再遲一點,那幅畫就救不回來了。」薇克斯說。賽莉絲是第一個獲得許可進入烏菲茲美術館的女性藝術家,她在那裡進行仿畫。如同賴瑞,薇克斯對自己經手的藝術家感到非常親切:「賽莉絲創作這幅作品時和我年紀差不多,她是一名職業婦女,需要維持生計。我對此感同身受,這是一幅挑戰體能的作品。她對服裝和邊飾等細節的處理非常精緻,光影也非常漂亮。」

2017 年春季,奈莉的作品首度在烏菲茲美術館亮相,她在世時就警覺歷史在日後可能會冷落她的危機。儘管在文藝復興時期,在《最後的晚餐》這樣的傑作上簽名並非傳統做法,奈莉依然違抗慣例,簽上自己的名字:賴瑞指給我看,奈莉的簽名位於畫作的左上角。瓦薩里在針對她的評價中寫道,如果奈莉獲得和男子一樣的學習機會,她將成就更偉大的作品。但對如今佛羅倫斯的奈莉擁護者來說,她已經成就了偉大的作品;而且很快地,我們就能看到更多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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