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自戰後取得世界超強的地位以來,一直是個從《華爾街之狼》到《大賣空》等片所展現的那樣一個金錢帝國。
表面上看來,這個金錢帝國所標榜的資本主義、自由主義及個人主義在一波波的全球化浪潮後,幾乎都已成為各個現代民主國家都在追求的「普世價值」,任何人都能夠在這樣的國度裡,在這樣的經濟結構及環境下,依個人條件努力打拼實現自己的夢想,聽起來真是好不理想。
然而這樣的國度裡,雖然個人擁有極大自由,但如果個人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或被欺凌,或被訛詐,或被剝削,在法律保護及社會福利的範圍之內或許還有些微保障,但超出此一範圍,任何個人都只能隨人顧性命,並且其他人再怎樣同情也未必會伸出援手(大家都自顧不暇),個人造業個人擔,你很容易就被判定是自作孽不可活,哈金的小說《自由生活》裡就清楚而鮮明地寫出了北美社會中殘酷的一面。
加拿大老牌左派導演丹尼斯・阿坎德(Denys Arcand)1986年拍出了《美國帝國淪亡記》(The Decline of the American Empire),藉由四男四女的一群好友在一天中的聚會談話,舉重若輕地批判了以美國為核心的此一資本主義體制,當時阿坎德在片中讓一位作家受訪談時說道:「文明衰落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只能減緩它,而幸運的是,我們處在帝國的邊緣。」不無某種從加拿大看美國的犬儒與自嘲。
然而,911事件之後,阿坎德有了更深刻的反省,他把當年這四男四女原班人馬找了回來(大家都老了十七歲),加上兩、三位第二代子女的角色,拍出續集《老爸的單程車票》(The Barbarian Invasions,又譯《野蠻的入侵》),不再區分帝國核心與邊緣,而是直接呈現兩代不同價值觀的左右對撞:癌末的老爸行將就木,仍然批判性十足(當然是延續當年的老左價值),而完全走資派的兒子運用金錢的力量打點好老爸生命的最後一段路,雙方在過程中都不斷彼此衝擊,從而引人深思:到底文明及野蠻的定義是誰圈定的?一旦確立了文明圈內及圈外,這個結構就可以自動產生敵我意識,如果文明圈外的(野蠻)力量太弱,就可以理所當然地打壓及剝削他們;而當文明圈內發生各種危機,則必然是受到「野蠻的入侵」(911事件正是代表)。
阿坎德以兩部兼具幽默嘲諷及真摯感人情節的電影,自美國帝國內部解消了這種圈定文明及野蠻的主流價值,雖然電影好評不斷,但現實世界卻似乎變本加厲,2008年美國的次級房貸風暴產生的金融危機是一次更為殘酷的帝國墮落與崩毀。而且,這回還有任何理由可以怪到來自「野蠻」的威脅上嗎?自然是沒有,受害者反而多是「圈內」的底層窮苦人民及外來移民,在標榜自由主義及個人主義的帝國內部,你受到傷害是你能力不足或者努力不足,除了自認倒楣之外(金融界肥貓繼續坐領高薪),最好開始習慣沒人會再正眼看你。
我想,這就是為何阿坎德要再拍一部《金錢性騙局》(The Fall of the American Empire)的緣故了。此片英文片名直譯就是「美國帝國的衰落」,雖然劇情上與《美國帝國淪亡記》沒有關係,但是片名卻大大相關,而故事情節則與《老爸的單程車票》有較多關聯,因此這三部或許該合起來看,是為阿坎德的「美國帝國三部曲」。
《金錢性騙局》的故事既巧妙又有趣(仍然維持阿坎德一貫的幽默嘲諷):一次意外的劫案,讓擁有哲學博士學歷的超聰明文青男主角瞬間獲得一大筆黑幫鉅款,為了安全逃過警方追查(黑幫則是黑吃黑且查錯方向),他先是求助一位已幡然悔改、潛心洗白的前詐騙集團中年車手,隨著事件發展又聚合了許多位志同道合的夥伴,諸如:從有錢男人性奴及情婦處境中掙脫出來的高級應召女郎及其中國籍私人保鏢(亞裔)、劫案中死裡逃生的黑幫小弟(黑人)、單親媽媽銀行櫃姐等,眾人一齊進行一次高難度的跨國洗錢行動。洗錢的目的不是要將這筆鉅款據為己有(當然有一部分還是拿來吃喝享用),而是投資成立國際性的兒童保護組織以及國內的遊民援助計畫;後來這些「慈善事業」愈做愈大,連街角賣《大誌》的遊民,甚至跟監他們的警察都被「圈」進來一起行動,此時從某個角度看來「帝國」等於已被瓦解,透過不同情狀、不同族裔的無產階級人民聯合起來,打造出一個自給自足的共和烏托邦。
這樣的故事看似是一個左派文青「去帝國」的神話,但整個過程從黑幫劫鈔、綁架刑求逼供、與警方鬥智,以及跨國洗錢的金融操作,甚至網路召妓等各項細節,都呈現得詳實到位且鉅細靡遺,很禁得起現實檢驗,並未因為主軸是某種政治思想就忽略掉該有的戲劇元素,且許多對話令人拍案叫絕,捧腹不止,又不失其人情感受的溫度,曾以《老爸的單程車票》獲得坎城最佳劇本獎的阿坎德,編劇功力實在教人佩服。
《金錢性騙局》於某個層面上可與杜琪峰的《奪命金》相對照,差別就是兩個導演調性差異甚大,阿坎德玩世不恭、自由灑脫,杜琪峰則是外冷內熱、不苟言笑;阿坎德的左派思想根深柢固且有一定深度,杜琪峰則經常將人情維繫在如《鎗火》裡所謂的「江湖義氣」,或者如《PTU》裡同穿一制服的「家庭」上。
奉俊昊勇奪本屆坎城金棕櫚獎的新片《寄生上流》,正巧可以拿來和《金錢性騙局》反向對照思考——正是有了左派思想基礎,才會將一眾無產階級聯合起來達成自我解放(右派金融家則是可資利用的工具,但也免不了兔死狗烹),然而現實世界經常出現的卻是令人扼腕的弱弱相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