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金身,女子羅漢──評《女子漢》
「所以,鱷魚在哪?」這是當年我讀完《鱷魚手記》時的好奇。鱷魚在《手記》裡時而現蹤,時而被群眾認出;一方面賣弄獵奇,一方面也嘲弄觀者的獵奇。不過楊隸亞的《女子漢》並不是一本教導我們如何辨識女子漢的散文。
誠然,他告訴我們所謂的女子漢看似新物種,實則其來有自,其一是很理所當然的定義──那些打扮男孩子氣的女孩,另一種則是意志驚人堪比「男子漢」的女子。在此,楊隸亞不無狡黠地混淆或者說捉弄我們的認知:意志力既是男子漢專屬,又怎會有女子可比呢?莫非這「本非」男子漢專屬,甚至「根本」沒有這種鬼東西(在書中「不是蘋果」的「不是」就給人很大的想像空間)。〈扮裝遊戲〉、〈少男系女孩〉等篇皆屬前者。有意思的是,〈女子漢〉一篇橫跨這兩者。
散文開頭即生動地描繪女子漢派送工(群像)。最經典的,當屬描述她們所發派的宣傳品之重:「五公斤,在我們手上跟五克的化妝蜜粉沒什麼分別。」──在該重的地方顯其輕盈,這類輕重的巧妙轉換,正是楊隸亞的拿手好戲,也是這本散文好看的原因之一。
其後,楊隸亞聚焦在其中一位女子漢──「技安」身上。技安為人豪爽、男性化,同時發揮女性專屬的能力(為救肝癌媽媽跑去當代理孕母籌錢);楊隸亞統合二者,為他筆下的女子漢塑造出一個令人不得小覷的強大身影,讀者很難不被他說服。
循此脈絡,我們再看楊隸亞的家族書寫(集中在輯三),可能顯得更有意思。在他筆下,男性是失落的一方(既失戀又失能),女性既得承受男性帶來的痛苦——祖母與姑姑都因此患上精神疾病,又必須自創天地,逃避或轉移這些苦難。上一代透過強迫症式的洗手來傳遞同時洗去憂傷,然而欲潔何曾潔,洗去的可能只有自己的皮肉,楊隸亞則以文字「消遣」這一切。
在〈三種解釋〉裡,對於嚴重強迫症的姑姑,他說:「我為她的故事,找到第三種解釋。」──姑姑只是不小心墜入時間裂縫,「在海馬迴處遊蕩與等待,製造偶然的巧合」。在〈失戀家族〉一篇,透過打掃收納家族失敗情史的倉儲,楊隸亞得以為不堪的家族往事引入可親近人的陽光。女性間相互鼓舞、支持(諸如輯三「女子朋友」),連結而成救援網絡,也成為女子漢成立的原因。
然則,《女子漢》其實保持著安全距離——對讀者也對作者自己。或許是刻意為之,也或許這是正確的散文路徑。書中符碼化、形象化書寫對象,使讀者與他們得以快速建立——一道單向且無害的連結。然而既可被符碼化,即表示可被另一個符碼取代;「蘋果」因此可以「不是蘋果」。
當然這是不成問題的問題。楊隸亞在其緬懷九○年代的篇章(收錄於輯四,我認為此輯貴古賤今得有點「理所當然」,略為可惜)提醒我們:「可是,鱷魚其實是非常害羞的生物。」我們又何必要鱷魚脫下玩偶裝呢?畢竟,那未嘗不是牠的真身。
《女子漢》是成功的出擊,透過輕與重的巧妙拿捏——在流行文化與詼諧警句間轉換自如,帶給讀者近乎散文新種的感受。楊隸亞在〈後記〉說,這是他想挑戰約定俗成概念,嚮往自由寫作的成果,此言並不假。期待他的下一次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