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打戀物之槌:蘇匯宇《The White Waters》中的形象之謎

蘇匯宇的《The White Waters》是《白蛇傳》的當代藝術版本,也是向田啟元《白水》一作致敬的作品。不僅曾受策展人羅塞利‧戈德堡(RoseLee Goldberg)邀請參與紐約 Performa 雙年展,回國後也在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C-LAB 年度大展「Re:Play 操/演現場」中展出。

田啟元 1993 年為劇團「臨界點劇象錄」所寫的《白水》,在台灣九〇年代同志運動的背景下,透過重新詮釋〈水漫金山〉這個片段,重新思考「親密關係的情慾動力」與「設立人妖界線到底所為何來」等相關議題。

《The White Waters》影像截圖。(双方藝廊提供)
2020 年,《The White Waters》於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C-LAB 「Re:Play 操/演現場」展出。(C-LAB 提供/攝影:Bat Planet)

承襲著田啟元把〈水漫金山〉當成親密關係神話式原型的做法,《The White Waters》並未搬演《白蛇傳》故事,甚至也看不到經過改編的《白水》劇情。

在 C-LAB 開幕演出的版本裡,由旅美舞蹈家劉奕伶擔綱演出法海,錄像則是極具知名度的扮裝皇后 Popcorn 與 Instagram 網紅鍾苡綾來分飾法海與白蛇,兩個角色透過不同錄像裝置相互對峙,影像中除了在煙霧中動作的兩個角色之外別無他物,現場按照時間噴出的煙霧維持在腳踝以下的高度,有時瀰漫蓋住大部分地面,與畫面中的場景相互呼應。

(双方藝廊提供)

而劉奕伶時而站在法海面前看起來是跟法海對話,時而推動白蛇的裝置看起來是跟白蛇對舞,有時候是調停二者之間的某種橋樑。她的表演重新調動兩個角色之間的緊張與慾望。

工作人員則跟著已經安排好的時間節奏,偶爾推動展場空間中三座由螢幕拼裝而成的錄像裝置,改變它們與空間的關係。

不管在開幕表演還是在平日的裝置狀態,觀眾都可以不受限地在展場空間中隨處走動,可以站在錄像裝置前面,可以走到某個錄像裝置的背後,可以選擇一個同時看到三個裝置影像的位置,甚至還能走到表演者旁邊。《The White Waters》讓我們不得不提出這麼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這個時代會出現這麼一部「幾乎沒有劇情的白蛇傳」?

槌打形象

「幾乎沒有劇情的白蛇傳」聽起來頗為弔詭。沒有劇情還會是白蛇傳嗎?甚至更淺白地問:沒有劇情還能算是戲劇嗎?

田啟元在九〇年代思考同志問題時,面對到的歷史情境是,解嚴之後伴隨著有線電視台的大增,台灣「表演政治」的興起。不管是對於藝人還是政治人物來說,人人幾乎都把哲學家尼采「成為一件藝術作品遠勝於成為一個藝術家」的格言奉為教戰守則,「政治的美學化」成為表演政治年代重要的環節。每個人在公共領域中出現時,都必須是一件獨特的藝術品:要確立自己的形象、要凸顯自己的風格。這是一個以影像來轉化的「戀物」(fetishism)時代,不管是政治、經濟、宗教還是科學,都仰賴這些圖像與形象來轉換成經濟資本、政治資本、文化資本或象徵資本等,各式各樣的資本。情境主義國際(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理論大將居‧德波(Guy Debord)提出「奇觀(spectacle)」的概念,為的就是說明這種透過影像生產中介的資本流動。

然而,在我們這個 Facebook 與 Instagram 風行的時代,圖像、影像與形象都已經氾濫與過剩,弔詭的是,具有想像力的形象卻是貧乏的。

路上隨時都可能有 Coser 般裝扮的人走過,在網路不同平台上我們變換著各式頭貼,甚至在最新興起的遊戲與社交平台上擁有各自的虛擬分身,不過我們往往很輕易地就能辨識出,多數的形象都系出同源,是同一個模子的克隆。這些過剩影像與形象出現的時候,所參照的往往不是這些形象的敘事脈絡,而是如同藝評家鲍里斯‧葛羅伊斯(Boris Groys)所說的,是設計形象的「自我」。

或許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The White Waters》的「白蛇傳」捨棄了多數的原作,甚至捨棄《白水》版本中的脈絡資訊,將鏡頭近距離地貼近 Popcorn 與鍾苡綾這兩位表演者,貼近他們的眼、臉、皮膚/鱗甲與身體,並透過相對慢的動作設計放大形象與身體之間相互影響的效果。這些鏡頭具有雙重的效應,首先是在展演性(performativity)的層面上,回到表演者自身形象與他所表演的角色之間的競爭關係,這對於裝扮皇后與Instagram網紅這樣背景出身的表演者來說,如何在自身形象與故事角色間找到影像的平衡點,著實是極大的挑戰。

另外,就透過人妖形象對照來重構親密關係的層面上,《The White Waters》與情境主義國際左翼式「反視覺」與「建構情境」的策略不同,蘇匯宇藉由「妖化」既有的「人/妖」之分,在影像與形象之內將法海與白蛇這組「人/妖」區分往日常慣用語中的「人妖」推移。這樣的操作策略,讓「白蛇傳」的故事不再是人類馴妖的故事,而是如何在自身之內處理不同形象與性別氣質鬥爭,以及與相應而來的親密關係的「妖化」(某個意義下的酷兒)問題。

邀請劉奕伶參與表演更是畫龍點睛的設計。劉奕伶在作品中的位置十分有趣。站在錄像裝置前,與相對巨大的影像中的法海與白蛇這樣的「角色」對峙時,有時候可能是「表演者」這個角色,有時候是另外一個法海或白蛇,這種裝置與現場表演者大小的落差,很容易被認為是外在充滿形象的世界與個體間的落差。

在移動錄像裝置時,劉奕伶卻又與觀眾的理論位置十分接近,能夠走到「影像背面」,也就是技術與生產機制共作以完成影像生產之處,甚至推動裝置以創造不同的影像對話方案。推移裝置並創造不同脈絡讓《The White Waters》不只是一場「表演」,也不再只是「影像」,影像與劇場、紀錄與在場之間的區分被推移了,作為觀眾的我們跟劉奕伶一起,在影像對話生成的內部調動著形象所處的脈絡。

(双方藝廊提供)

德國藝術史家漢斯‧貝爾廷(Hans Belting)提醒我們,「現代主義」之後的當代藝術已經不像 19 世紀末 20 世紀初那樣,能在西方社會及其文化(以及受現代主義大潮影響的其他地區)扮演「社會的良心」,並從事「社會批判」的大業,也不再像前衛派一樣,能夠以某種「烏托邦」的形式,為社會指引某個「應當前往的未來」。相應於經濟資本、政治權力、科學技術,與大眾媒體的優勢力量,藝術失去曾經有過的前進的號召力,淪為文化的「儲備」。

我們這個時代的藝術能夠做的,就是在其他領域的想像力枯竭時,為它們提供其他的可能性。對我們來說,《The White Waters》之於《白水》與《白蛇傳》,也處於這樣的位置:一個在影像過剩卻想像力貧乏的世界的內部槌打(用尼采的說法)角色,希望為這個時代創造新的形象與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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