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不僅是孤獨者的救贖,更是孤獨的證明—— 勒・克萊喬《碧娜,首爾天空下》
與其說這部小說是以「故事」為主旨與內容——為賺取生活費說故事的女孩,與漸至臨終的聽故事者之間,藉由故事產生羈絆;或許更可說是相當正面、繽紛絢爛地呈現「謊言」(或「反話」)力量的奇妙作品。也因此,它也是部以「相信」或「想要相信」為底蘊的作品。說故事者,主角碧娜(Bitna)一開始的自述:「我這個人沒辦法說謊」,到最終節「這是個真實故事,我唯一的真實故事」,都頗有幾分「此地無銀三百兩」、讓人在心裡狂打問號的況味。讀者其實難以掌握,在這整個「小說」載體中,碧娜放進了多少比例的真情實相(且畢竟都是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喬創造的虛像),包括對自身處境的描述;哪些又是蓄意矇騙、操弄讀者情感,主要是病勢日篤的女子莎樂美(Salomé),像小說家對所有讀者們做的?甚至,小說家也欺騙角色,讓她吐露「連自己都相信了」的莫須有鬼話。更不妨說,碧娜為莎樂美說的故事,都比她對讀者所說自己的故事,更加「真實」許多。
「鬼話」或謊話,因而有時正是「故事」的別名,或影子;不須太多,像水彩或墨漬僅一兩滴就足夠讓整個故事豬羊變色。因此這本書絕對不該只讀一遍,因為隨處都有乍看並未「意在言外」的陷阱,而使讀者錯失掠過眼前的多種詮釋層次。
誠然,或許因此誤讀——那也是小說家透過碧娜對於她自己設計故事的意念,與聽故事者的期待、認知的落差,傳達的實際情況:說與聽之間的聯繫挫敗。碧娜想給、能給莎樂美的,莎樂美寄望於她的,並不盡相同;這或許正是碧娜數度延遲再訪莎樂美的隱衷。
但殊堪玩味的,聽故事者的不滿足,常常也正是說故事者自己的不滿足——對於現實世界的無能為力;超越現實的想像使得他們默契著對方的孤獨,彼此羈絆,成為相濡以沫的救贖。但又同病未必相憐,畢竟在故事被敘述的時時刻刻,難免對鏡般驚悚地意識到孤獨與無助的自慚形穢,以及謊話對彼此的傷害和道德歉疚、權力與欲望的角力。原本因故事重獲自由的雙方都被故事困住了。直至聽故事者(無可質疑其真實性)的死亡降臨。
唯死亡真實,正好反證生命充滿虛假。但故事的虛構性未必因此折損,反而增加了感性色彩。由此省察,故事或謊言,無非種種願望;碧娜為莎樂美所說的每個故事:鴿子們、貓「旅行者」、菜鳥謀殺者、歌手娜比、護士河娜與「她的娜奧美」、兩條龍⋯⋯乃至於她自己虛實難辨的故事都是。而至為關鍵的,不在願望實現與否,更繫於對願望憧憬的心情——於是可以試著對(不堪的、難以忍受的)生活、命運、遺憾、他者,再忍受一下,努力一下,直到改變的契機出現。也呼應那句關於邂逅的首爾諺語,「總有一天,會在首爾天空下重逢。」
時時存記「願望/謊言」的體認與辯證,那麼,首爾必然可以不是「那個」首爾;而類似碧娜在莎樂美去世後自述「這個世界殘酷、自私,沒有人關心她(莎樂美),就算她死了,這世界也不痛不癢」或是「我獨自一人,自由自在,生命將要開始」這樣的話,表面意思都該完全翻轉。愈殘酷愈傷感,愈孤絕就愈祝福盈滿,卻不直接顯露,而更增對於傾盡生命珍之重之的相遇,如祕密般眷戀不捨的餘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