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氏53度與融化的鞋:全長135英里的惡水超馬是全世界最嚴酷的賽跑嗎?

歡迎來到惡水超級馬拉松:全長135英里的連續賽跑,在溽暑的沙漠高溫中穿越三座山脈,並攀升至海拔約3,962公尺


2018年7月23日晚間九點半,第二組跑者在海拔負85公尺的死亡谷惡水盆地集合。白天的熱氣尚未消散,即使太陽老早就已下山,溫度仍高達攝氏48度。更糟的是,加州沙漠異常地潮濕。62歲的潘蜜拉・查普曼-馬科(Pamela Chapman-Markle)看了看排成一列的跑者,認出半數的人都是前幾年的參賽者。通常她再過半小時就會就寢了。即使她的心跳因興奮而加速,她已然感到疲憊,強烈意識到自己即將迎接兩宿不眠夜。

起跑的槍聲一鳴,所有跑者從斜坡上出發。在這全長135英里(約217公里)的賽跑中,他們即將要攀升累計約4,450公尺的高度。

查普曼-馬科試圖冷靜,讓心跳穩定下來。跑了五英里後,她的喉嚨因乾燥的空氣而疼痛,這情況跟她平常訓練時濕度有90%的環境大不相同。因為沒有光害,她可以清楚地看見星星,但62歲的她夜間視力已大不如前,她依靠腰帶上的燈來照亮腳下的路。起初的20英里,她超越了部分跑者,而有些跑者也超越她。但很快地,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會再看到任何人。

查普曼-馬科必須獨自一人跑完前面42英里之後,她的團隊才能在破曉之前開始跟著她。即使如此,她的配速員們只會在她身後排成一排跟著她,而且每隔五英里,他們就會回到她丈夫駛在前方的車子裡涼爽冷氣的懷抱。而查普曼-馬科只能用冰塊,她在運動內衣裡放冰塊、咬冰塊、喝冰水,試圖和灼人的高溫對抗。

一年前,查普曼-馬科以34小時30分鐘的成績跑完惡水135超級馬拉松,連續三年為60歲以上的女子組創下紀錄。今年63歲的她,是這場比賽裡年紀最長的女性,且預計要再次打破自己創下的紀錄。她是今年來自全球22國和全美22州的100名入選的超馬跑者之一。

這場135英里的賽事,經常被稱為「世界上最嚴酷的賽跑」。今年的賽事於7月15至17日舉行,自死亡谷啟程、終點在海拔2,530公尺的惠特尼山登山口。惡水135被許多超馬選手視為終極目標(超馬的定義就是任何長度超過一般馬拉松的賽跑)。去年舉行時,氣溫高達攝氏53度,柏油路面溫度甚至更高,使得跑者的腳受到高溫炙燒。查普曼-馬科去年參賽時,有三雙鞋子的鞋底融化了。賽程途經三個峽谷與三個山脈,而在跑完嚴酷的122英里之後,參賽者面臨的最後一關,是陡峭的惠特尼山登山口,必須攀升2,550公尺的高度。

「在惡水超馬這樣的賽事中,身體面臨的風險非常非常高。」愛達荷州立大學生理學教授、本身也是超馬選手的沙恩・比爾登(Shawn Bearden)表示。

「我們的身體並非為了50英里、100英里,或是惡水135英里的賽跑而打造的,」他說道。「但是我們做得到。」

惡水超馬最大的挑戰是高溫。比爾登曾擔任惡水跑者的配速員,並且研究超馬的生理學,他指出,參賽者之所以能夠完成賽事是因為人類能夠調節體溫,並透過流汗來降溫。但是惡水超馬讓跑者的體溫調節承受極大的壓力,連帶考驗跑者的腸胃系統。「唯一能通過惡水考驗的方法是補充足夠水分,並且讓水分與營養回到體內,」比爾登解釋。「這表示,我們必須大量排汗,讓血液回到皮膚來降低體溫,同時將血液傳送到肌肉讓我們繼續跑步,並同時傳送血液到腸胃來吸收水分與營養。所以這些組織與系統都會承受極大壓力。」

在惡水超馬逼近終點的一段陡峭上坡路,一名跑者加速衝刺,他的配速員緊跟其後。

如果跑者只喝水而不進食呢?

「你極有可能因低血鈉症(俗稱的水中毒)而死,」比爾登說。「在這個情況下,你因為流失了一部分汗水,卻只有補充水分,所以高效地稀釋了血液中的鹽分。」更別提肌肉分解(muscle breakdown)了,比爾登以分子層面來形容,組織看起來會像「被果汁機攪過」,身體必須花上數個月修復,即使跑者一週後就覺得自己可以再跑步了。

準備計畫

馬特・柯林斯(Matt Collins)剛離開紐約皇后區森林公園的62英里大關,也離開了他的配速員兼大學時期越野馬拉松夥伴。他的雙腳穿著剛剛在休息站換上的全新鞋子、踩著地面。在休息站時,他將大拇指與小拇指外緣的水泡戳破,而有那麼一會兒,他長繭、紅腫的雙腳是乾燥的。他一邊走著一邊試著吃下一些披薩,準備好開始跑下半場,以及未來的另一場超馬。

每跨出一步,他的大腿後側與股四頭肌就劇烈疼痛。因為連跑數里,他的雙腿不斷抽筋,他知道這個疼痛不會消失。情況不會更糟了,他告訴自己。

在大紐約100英里賽跑(The Great New York 100-miler)開始時,柯林斯就在期待62英里大關,當他與一名配速員穿越中央公園往北跑,沿著哈德遜河,穿過布朗克斯區,橫越大橋進入皇后區時,他們倆笑著柯林斯映照在商店櫥窗玻璃的身影,他的腳跟太用力,像個笨重的人一樣踩著人行道。他們沿著皇后區的河水跑過,一邊唱著鄉村歌曲,一邊經過路旁的野餐人群和足球賽。當他們抵達法拉盛草原可樂娜公園的大地球儀噴泉,兩人跳進池裡,讓泉水從頭淋下。

配速員正用海綿淋水幫跑者降溫。在惡水賽事中,降溫是順利跑完的一大關鍵。

現在他身後有已經跑完的62英里,包含最後15英里的幾處高峰,柯林斯已經精疲力竭,為前方他必須獨自面對的38英里感到畏縮。他邁開雙腳起跑。

柯林斯心上也掛記著再過三週就要參加的惡水超馬。現年28歲的他,是惡水超馬裡最年輕的參賽者,現在跑的這100英里正是為了惡水所做的準備。他能否保持體內足夠的水分?這是面臨惡水高溫必須有的能力。清楚自己經常一開賽就跑太快,他這次以適中的速度起跑。賽程進入51英里時,他在皇后區艾莉潭公園喝了四杯免洗杯裝的醃黃瓜汁,享受著鹽水的電解質,貪心地渴望更多。

過去柯林斯的訓練不足。「校內曲棍球賽大概無法讓你準備好參加世界上最嚴酷的賽跑,」柯林斯說,自嘲他在費城賓州大學華頓商學院攻讀企業管理碩士時所做的健身訓練。有時候他會在跟同學徹夜狂歡回到家之後,於清晨五點出門跑步。柯林斯談及和惡水的配速員、另一個越野馬拉松的大學夥伴一起跑超馬的經歷,「也許因為我們比較年輕,我們確實是更有一點牛仔精神。」

但惡水是第一個他認真詳讀網路資訊、瞭解這項賽事如何進行的比賽,甚至在大紐約100英里賽跑時,還花了幾分鐘與曾參加惡水的大紐約賽跑負責人請益。

自那時起,他每週在父母住處的地下室進行兩次至三次20英里跑步練習,同時將暖氣開到最強,結果燒掉一根保險絲,還得重新配電。其他週間的時間,他會進行六英里的跑步練習,並且在溫度高達攝氏71度的桑拿房裡坐到受不了為止。「高溫影響一切,」他說。「如果你無法保持涼爽、頭腦清醒,就會流失電解質,也就是說身體會無法消化食物,你也無法前進,而且會抽筋。」

惡水超馬規定要不間斷地跑完135英里。夜間,選手們以頭燈或是腰間燈照亮前方的路。

柯林斯的訓練跟查普曼-馬科的大相逕庭。在她的第一場超馬(也是她的第一場馬拉松),穿越100英里森林的德州馬拉松之後,當時55歲的她陷入失溫狀態、嚴重脫水,並且右脛骨應力性骨折,她成年的孩子們開車載她去醫院吊點滴。「媽媽,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們告訴她。「試試別的事情吧。」

結果查普曼-馬科決定研讀更多網路資訊,瞭解如何正確地進行超馬訓練。在跑了45場超馬(單就今年就有六場)、歷經了兩年專注訓練身體進入適當狀態之後,查普曼-馬科有了嚴謹、一致的訓練與嚴格的復原計畫。她不僅維持身體健康,同時持續打破她年齡組的美國田徑紀錄,並且正試圖打破世界紀錄。

家住德州蓋維斯頓的查普曼-馬科在攝氏38度、濕度90%的氣候下進行規律的跑步練習,週間下午2、3點她結束麻醉護理師的工作回到家,趁太陽還高掛空中時就上路。每兩週一次的週末,查普曼-馬科和從她第二次賽跑就一直陪伴左右的丈夫,會到奧斯汀北方約半小時路程、位於山丘間的公寓。他會跳上腳踏車,她則開始在山丘上連續跑步2至4小時。「時間離惡水愈近,我就會增加路程,有時候我會一天跑兩次,可能早上跑2.5小時,晚上再跑1.5小時。」為了準備惡水超馬最後要攀爬的13英里路,她會穿上重約4.5公斤的背心,徒步走完她的跑步路線。「我認為最後面用走的可以比跑的還快,因為坡度是8%至10%,」她談及最後的衝刺階段時說道。

至於她為了惡水準備的復原計畫,查普曼-馬科也絲毫不馬虎:每天晚上她會坐在家裡的桑拿房裡30至40分鐘,幫助她適應高溫,然後再上床睡7至8小時。

身心靈的挑戰

連貫性是跑超馬與完成惡水超馬135的關鍵,沙恩・比爾登說道。

「連貫性是許多層面上的。」他指出,不管是每天的訓練,或是年復一年的訓練,又或是飲食——無論高碳水化合物、高脂肪或其他類型,都必須一致。「要花上許多年才能將身體訓練成可以輕鬆地應付這些長程賽跑的狀態。」

這也是為什麼惡水超馬的跑者平均年齡層較高。惡水135的參賽者平均年齡是47歲,最高達72歲。比爾登也指出年齡層較高的另一些原因:當人變老,人體會發展出較多的慢縮肌,能夠幫助長跑。心理成熟度也會隨著年齡增加而成長。「年紀較長的人比較能夠理解太陽明日還是會照常升起這回事,」比爾登說。而且,要發展出他所謂的「技巧」需要多年練習:他指的是超跑的技能,以及對於自己身體極限與需求的瞭解。

對51歲的菲律賓人泰絲・碧鮑爾・李歐諾(Tess Bibal Leono)來說,她的訓練面臨的最大挑戰是流浪狗。正職為菲律賓亞洲發展銀行分析師的李歐諾,工作讓她出差到太平洋地區無數個島嶼,許多島上的旅館並沒有健身房,她必須在一般的路上跑步。成群流浪狗會開始跟著她,而且當她持續跑步時,還會追逐她。「如果看到一隻狗,我會試著停下步伐。所以這侷限了我的訓練,」她說。

李歐諾參加過2016年、2018年的惡水135,在2018年跑到80英里時因為胃酸逆流而退出比賽。當時她因為即將參賽,興奮到在前一晚失眠,而且賽事當日破紀錄的高溫與異常的潮濕,使得2018年成為在惡水41年的歷史中,跑者完成比例最低的一屆。許多在前幾屆完成比賽的人都因時間限制而被取消資格,或是中途退出比賽。

「我沒有做好準備,」李歐諾說。「但我以為我準備好了。」她為了2018惡水所做的訓練,有時會被忙碌的出差行程打亂。今年,她決心出差時每天至少要跑30分鐘,她會在工作結束後回到旅館補眠一下,在晚上9點或午夜12點起床,就算只跑個5公里,她也會在旅館健身房跑步。她週末都會參加馬拉松,並且在其他跑者準備回家時再加碼跑個10公里。

一名跑者在支援團隊車上短暫休息、補充食物及水分,團隊成員冰敷她的膝蓋。

對參賽者而言,最後的關卡是心理層面的。「我真的認為大部分能夠跑完一個全程馬拉松的人,都可以再跑個100英里。」比爾登說。「這完全跟心態有關,以及當全身細胞都在尖叫跟你說,這很愚蠢,你該停下來時,你如何應付。」

「這就是超馬跑者一定會面臨的,你會極度鬱悶,因為你缺乏睡眠、體內水分與鈉含量不正常,大腦會要你停下來,要你放棄,或是問你為什麼要做這件事?我知道我為什麼做這件事。」查普曼-馬科說。「我有的就是精神力量。我認為參加這種類型的比賽65%都需要依靠這種力量。」查普曼-馬科試圖保持正向思考,想的都是感激的念頭。「如果壞念頭真的浮現,我認為是身體需要某種東西,我會試著找出身體需要什麼,把這東西給它,然後回到快樂的念頭上,」她說。

「很顯然地,體能上來說這很艱難。心理上可能更難。」柯林斯說。他記得自己第一場超馬,是為了羅斯威爾公園癌症中心募款的50英里馬拉松,他的哥哥當時正在這個中心裡對抗白血病。「對我來說,我有理由跑這場馬拉松,所以這幫我消除了許多放棄比賽、認為有逃生口的誘惑。在我眼中,只有終點線存在,」他說。

對柯林斯來說,大紐約100英里賽跑並沒有帶給他平時參加超馬時所感受到的、雲霄飛車般的情緒起伏。柯林斯是大紐約100的冠軍,在16小時11分鐘時穿越終點線,興高采烈地坐下,並為緊接著抵達終點的朋友、女子組的冠軍歡呼。

「對於要(在惡水)跑步的事,我非常興奮,」他說,「這正是我想要的試煉。」

一名跑者獨自跑在酷熱的天氣下,柏油路面甚至會因為高溫融化跑鞋。

柯林斯很清楚這場比賽是個例外。「這是第一場我沒哭的比賽,」他說。他之前就參加過大紐約100英里賽跑,地勢相對平坦,攝氏26度的氣溫相對溫和。惡水將是另一頭野獸。

但柯林斯從24歲開始跑超馬以後學到很多,也知道身體能夠承受的極限。第一場50英里的馬拉松結束時,他試著自己開車回家,結果精疲力竭之下,把車開進了堤防。這次他訂了一間位於比賽終點時代廣場的旅館,這樣就不必走太遠。

「你就是必須到達一個瘋狂的低潮,然後那會帶你攀升至美妙的高處,」柯林斯說。「一般來說,我不太擅長為特定比賽做訓練,但惡水是一個特例。」

在7月13日出發去死亡谷沙漠之前,柯林斯飛到波多黎各度過美國國慶假期,在惡水超馬的前一週放自己假,不做任何需要極端體力的跑步練習。問他放假一週要做什麼,他微笑地說:「大概不會是什麼有建設性的事。」


後記:2019年的惡水超馬參賽者共96名,最終有71名選手在48小時內完成賽事、16名選手退賽。查普曼-馬科總排名24,蟬聯60歲以上女性冠軍,成績為34:03:47(時、分、秒),比去年快了27分鐘,再度打破自己往年的成績。

馬特・柯林斯總排名14,成績為31:53:21。泰絲・李歐諾總排名76,成績為46:18:27。

本屆冠軍則由日本選手石川佳彥以21:33:01的成績奪得,他在7月16日晚間抵達終點後,拿出戒指盒向支援團隊中的女友求婚成功。此外,他也刷新了惡水超馬的最快紀錄,比原紀錄保持人、2016年的皮特・科斯特尼克(Pete Kostelnick)足足快了24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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