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黑金屬的兇殘過往:「在你意識到之前,殺個人成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九〇年代早期,挪威黑金屬音樂浪潮成了撒旦崇拜的邪教光景,樂手們燒毀教堂、自殘和殺戮。隨著電影《混沌之神》(Lords of Chaos)於去年底上映,這段過往又重新在許多人心中翻攪,包括電影中描繪的真實人物們


「那段時期是我生命中的一座沼澤,裡頭有骷髏。」符文・埃里克森(Rune Eriksen)說道,他又以吉他手「褻瀆者」(Blasphemer)(註)之名為人熟知。「這可能是我願意回頭談論那段歲月的極少數時刻之一。」

Mayhem 早期團員(左至右)奧申茲、奧林、鼓手 Hellhammer、史杜畢魯。(Wikimedia Commons)

埃里克森離開 Mayhem(台譯:異教狂徒)已 11 年之久,那是世界上最「名符其實」的樂團。他在 1994 年加入,重振了這個挪威黑金屬樂團;此前一年,原吉他手「歐律諾摩斯」奧伊斯坦・奧申茲(Øystein Aarseth, AKA Euronymous)遭前貝斯手「半獸人伯爵」(Count Grishnackh)——也就是如今的灣岬狼(Varg Vikernes)——所殺害。再往前兩年,主唱「死者」費拉・奧林(Pelle Ohlin, AKA Dead)自殺身亡。可以理解,埃里克森已經遠離往事了。

然而,挪威黑金屬音樂卻與其歷史密不可分。電影《混沌之神》的導演喬納斯・艾克朗(Jonas Åkerlund)聚焦在奧申茲、灣岬狼之間的友誼,與這份情誼致命的裂痕上,並以高度戲劇化的方式呈現這些事件。這部電影傷痕累累、殘暴無情——去年 11 月,當電影於倫敦影展播映時,一個男觀眾吐了出來,還有一個女觀眾昏倒被救護車送走。

艾克朗希望這部片能產生影響。身為一名執導過碧昂絲、瑪丹娜和女神卡卡MV的導演,這是他的第四部電影,也是最私人的一部。1983 到 1984 年,艾克朗擔任瑞典樂團 Bathory 的鼓手,這個樂團對挪威黑金屬影響甚鉅,他對主唱 Quorthon 讚不絕口,但自己沒半點邀功的意思。「我們創造出的聲音,混合了我們喜愛的東西,還有整個龐克音樂。但我們演奏得很快,這在當時還真不是金屬樂的風格。」

他所說的這些,加上 Quorthon 刺耳的哀號與邪惡的歌詞,就有如對當時的音樂圈丟下一張戰帖。1984 年由奧申茲、貝斯手「屍屠夫」約恩・史杜畢魯(Jørn Stubberud, AKA Necrobutcher)和鼓手謝蒂爾・曼海姆(Kjetil Manheim)於奧斯陸成立的 Mayhem,更是一舉點燃了這場戰火。

Mayhem 和日益壯大的挪威黑金屬音樂以對特定宗教的抨擊為榮。從異教到奧申茲熱衷的共產主義,無數的信仰體系支撐著這場運動,但基督教是頭號公敵。「基督教從來就不適合挪威,」 樂團 Kampfar 主唱兼創始人 Dolk 說道。「這個宗教從不屬於這裡。黑金屬浪潮的出現就是為了與之對應。我們需要站在基督教對立面的東西。」

埃里克森說他從不熱衷政治,但「總是像一匹孤獨的狼。挪威人是很內向的民族。」在挪威黑金屬的骨髓中,深深嵌有這個國家本身的嚴酷與冷峻。

Mayhem 自詡為撒旦教徒,並非因為他們崇拜惡魔,而是因為其教條推崇個人主義,激怒了基督徒——且獲得了關注。他們開創出一種無情之聲:惡魔般的哀號、激情的吉他重複樂段,滿懷敵意、墜人入五里霧中的噪音音牆。生產方式則愈原始愈好——當灣岬狼以 Burzum 之名製作他的首張專輯時,他要求製作人給他一隻最爛的麥克風;Darkthrone 的專輯《Transilvanian Hunger》以四軌錄音機錄製在卡帶上,主唱 Fenriz 説這是意圖使之聽起來「死亡般他媽的冰冷」,成果聽來疏離陌生。

心魔

「黑金屬音樂是一種美妙的次類型(subgenre),有著獨樹一幟的風格,」作家傑森・阿爾諾普(Jason Arnopp)寫道,他在1993年為搖滾雜誌《Kerrang!》撰寫的封面故事引起了全球對黑金屬的關注。「聽來就像邪惡、咆哮的惡魔在斯堪地那維亞肆虐,將一座白茫茫的森林夷為平地。」阿爾諾普説,黑金屬「是瀰漫在空氣中的,做法比死亡金屬更深。你能穿梭旅行於其中。」

Dolk 則形容,黑金屬是「釋放心中惡魔的方式」。

1991年,群魔出閘。時間再往前推四年,1987年,費拉・奧林來到挪威。聽聞 Mayhem 在徵主唱,這位瑞典歌手便寄了一盒卡帶過去,外加一隻綁在十字架上的死老鼠。奧林改變了這個樂團。他迷戀死亡,會將演出服埋在土裡好些天,任其腐爛,然後再穿著登台;他曾帶著一隻死烏鴉去排練;他會畫臉登台,他管那叫做「屍妝」(corpse-paint)。奧申茲也學著畫起臉來,就像其他許多人一樣。

奧申茲(左)與奧林(右)拿著 Mayhem 於 1987 發行的 EP《Deathcrush》。(helvete-stoner / tumblr)

在舞台上,奧林會嚴重自殘。艾克朗電影中最令人作嘔的場景之一,便是奧林(由傑克・基墨飾演)一片片削著自己的手臂,血肉濺到最前排的死忠歌迷。他在 Mayhem 最惡名昭彰的一場演唱會上真的這麼幹過:演出接近尾聲時,只有「真正」的粉絲還留在現場。

奧林的心理健康出了問題。Dolk 回憶,在一次派對上,「他開始用刀割自己,我們早就習慣了,就把他銬起來,讓他躺在角落。他不停地喝酒。後來,我們開車到市區,把他留在警局門口,好確保他不會再對自己做出更愚蠢的事,然後我們繼續開趴。」

1991年四月,奧林在臥室裡自殺身亡。他割了腕,還朝自己開了一槍。奧申茲是第一發現者,當下他替屍體拍了照,這令他的不少團員作嘔,包括因此退團的史杜畢魯。「屍體不是天天都能見到的,必須充分利用,」奧申茲後來在接受電台訪問時解釋。許多人認為,這是他和這個樂團,乃至於整個黑金屬音樂的一個轉折點。「在那場自殺發生之前,一切都很有趣,」艾克朗説。「而在那之後,一切都變得黑暗。又怎麼可能不如此呢?歐律諾摩斯(奧申茲)與費拉(奧林)是如此親密。」

奧申茲創立了唱片廠牌「死一般的寂靜」(Deathlike Silence),還開了家叫「地獄」(Helvete)的唱片行。對信徒們來說,這間神祕商店是夢幻之所:音樂家們曾談論要去這間店,讓奧申茲拓展他們的音樂視野,他會很可能推薦橘夢樂團(Tangerine Dream),就像他會玩黑金屬一樣理所當然。

奧申茲經營的地獄唱片行的地下室,早年是許多挪威金屬音樂人的聚會場所。今已變成樂迷觀光朝聖景點。(Wikimedia Commons)

然而,奧申茲的炒作也害到自己,他不僅成了 Mayhem 的話題人物,更成了整個挪威黑金屬浪潮的焦點。「他開始自視甚高,一副『我是領導者』的模樣,他認為自己能掌控整個挪威金屬音樂,」Dolk説。「我知道當時真的有很多人說要把奧申茲踢出金屬圈。而且,那意思是,要除掉他。」

比如說,殺死他?

「對。」

一步步,直至黑暗吞噬

事態的確更趨黑暗。1992 年 6 月 6 日,卑爾根的凡托特木板教堂(Fantoft Stave Church)付之一炬。灣岬狼被列為嫌犯,但在法庭上獲判無罪。他後來解釋,凡托特是一座建在異教徒聖地上的基督教教堂。凡托特火災後,更多教堂接連遭殃。艾克朗認為,這一連串縱火事件,乃是一場不斷升溫的相互較勁。

「我不認為他們有什麼政治目的。我知道他們之中的某些人現在在政治議題上非常極端,但他們當時只是年輕男孩。我認為他們那時停止以個人的方式思考,而是開始作為一個群體去思考,去驚豔、也驚嚇彼此。他們活在這個泡泡之中,在裡頭,你終究會開始麻木:你多跨出去了一步,然後又一步,而在你意識到之前,殺個人成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1992 年 8 月 21 日,幽冥大帝(Emperor)的鼓手「浮士德」伯德・艾頓(Bård Eithun, AKA Faust)在利勒哈默爾的奧林匹克公園內,遇到一名男子對他性暗示,艾頓捅了他 37 刀,把人給殺了。翌日,他將此事告訴奧申茲和灣岬狼;三人隨後燒毀荷曼高蘭教堂(Holmenkollen chapel)。縱火事件愈燒愈旺,模仿犯遞增。1993 年一月,灣岬狼以半獸人伯爵之名接受《卑爾根報》(Bergens Tidende)的匿名採訪,聲稱這一切的幕後黑手就是挪威黑金屬圈。「我們的目的是散播恐懼與邪惡,」他告訴報社記者。隔天,他被逮補了。

「這些挪威小鬼幹的好事,可能就是普羅百姓如何看待金屬圈的,他們覺得金屬音樂人成天在做的就是這些事,」阿爾諾普談及縱火事件時說道。「至少可以這麼說:對於搖滾樂而言,這可不是個好形象。」音樂人很快就發現了這點,而且是親身體會。Enslaved 的吉他手伊瓦・比昂松(Ivar Bjørnson)曾表示,在他 16 歲生日當天,他離開酒吧後,一個男人朝他大罵:「你這他媽的魔鬼!」然後猛踢他的頭,踢到他得住院。

「警察大半夜跑到我爸媽家,只為了搜查我的房間,」埃里克森説。「我才 17 歲。他們試圖尋找一些能把我和某些東西聯繫起來的證據。他們最後兩手空空地離開了,但他們在 CD 上發現一些奇怪的圖像,當下還互相點頭致意,就好像在說『賓果』。」

1998 年灣岬狼於獄中牢房內。他 1994 年遭判 21 年刑期(挪威最重刑罰)並於 2009 年出獄。(Getty Images)

與此同時,黑金屬圈大人物之間的戰爭開打。Dolk 説,圈子裡有不同的派系,「強烈威脅」是家常便飯。在奧申茲不斷造神、以及他積欠灣岬狼版稅的事實之下,兩人的關係已然分崩離析。奧申茲告訴四處宣揚,說他打算殺死灣岬狼。而他是否真有此意,也成了羅生門——史杜畢魯説,奧申茲還曾向一組穿了夏威夷 T 恤的死亡金屬樂團發出好幾次死亡威脅。

然而,1993 年 8 月 10 日凌晨三點,灣岬狼抵達奧申茲的公寓,捅了他 23 刀。 1994 年五月,灣岬狼遭判謀殺罪以及三起縱火罪,處 21 年有期徒刑。自此,人們眼中的挪威黑金屬不再是一個音樂類型,而是充滿殺戮的邪教。

舊傷與新生

艾克朗的電影無庸置疑地揭開了舊傷口。部分音樂人支持這部片;許多人則強烈反對。灣岬狼——對那起殺案從未表示過一絲悔意的當事人,說這部片是「誹謗中傷人的垃圾」。他反對電影對自己的刻畫(說他「這輩子從沒搞過 3P」),而且他是個惡毒的反猶主義者,對於一位猶太演員飾演自己一事深惡痛絕。

儘管如此,黑金屬音樂活了下來。後來,史杜畢魯重新加入 Mayhem,埃里克森接替奧申茲,攜手將音樂做得更極端,贏得不少讚譽。埃里克森説,在 2000 年代初期,他「活得相當艱苦」。「Mayhem 的過去充滿死亡與毀滅。而你可以讓自己成為這東西的一部分,駕馭著它的浪潮,探尋極限。」他在 2008 年退團,之後組了好幾支樂團,最近的一個是他的「黑金型死亡金屬」(Blackened Death Metal)超級樂團 Vltimas。

1995 年重新加入至今的史杜畢魯在 Mayhem 於 2014 年的演出,如今的團員中僅有他是初代成員。(Getty Images)

許多樂團愈發茁壯;Dolk 的樂團 Kampfar 甫發行新專輯,他說這是自己迄今為止最黑暗的一張專輯,然而在音樂之外的事情,卻非如此黑暗。「如今,我們都覺得這一切既好笑又悲傷,」Dolk 如此形容他那段混亂過往。「就拿 Enslaved 的伊瓦來說:當時,我們互相寫些惡毒的信,內容醜陋至極,搞得彼此成天都得提心吊膽。但現在我們成了最好的朋友,而且我們都為那些事情感到丟臉。幾年前,Kampfar 拿到挪威葛萊美獎,然後我們和 Enslaved 坐在同張一桌上。當年寄死亡威脅給對方的人們,如今穿著西裝坐在一起,啜飲葡萄酒,共進美味晚餐。讓人不禁覺得:『這多麽瘋狂啊?』還挺瘋狂的。」

2017 年埃里克森作為 Aura Noir 的吉他手於挪威金屬音樂節 Midgardsblot 上演出。(Getty Images)

註:許多黑金屬樂團的團員都會取藝名來代替本名。Mayhem 團員中,吉他手奧申茲的藝名歐律諾摩斯在古希臘神話中,是居於陰間的腐爛之神。貝斯手半獸人伯爵典故出自《魔戒》,他在殺害奧申茲後入獄,現已出獄,以「灣岬狼」為名持續音樂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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