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人的視眼——《那天以後》的愛情故事

「前往未知的旅程喚醒我,對女人的愛使我真實。」

《愛情,說來可笑》

在各大影展中,韓國導演洪常秀(舊譯洪尚秀)大概為當代產能最高的導演,2017 年他以《獨自在海邊的夜晚》、《那天過後》、《克萊兒的相機》三部劇情長片相繼受邀於柏林與坎城的競賽殿堂,並在西方媒體與影評人間博得高度好評,參與演出的金敏喜更獲得銀熊獎最佳女主角的榮耀。這個已熟悉獨立電影作業的導演善於用低價的手法拍攝,他取材於生活,以固定長鏡頭作為敘事的主調,並取景於現成的飯桌與咖啡館,讓固定的演員反複著吃飯喝酒與聊天;這樣幾乎單調的模式任他一再重複使用,千篇一律的對準都會生活最為通常的話題——愛情故事,讓觀眾如一個八卦的扒探者在餐桌的酣語後,緊鄰那些欲動的角色,揭露他們(或她們,大多為男性的主人翁)於愛情裡外的矛盾與虛偽。

在這些不同的愛情關係中,洪常秀的故事主人多有與他相似的藝文背景,他們在封閉的人際圈子打轉,旁聽側擊地接近他們心目中的女性角色,隨著機緣進展而顯露他們徘徊於本真與社會化的彆扭;在這些忠於男性視點的愛情故事中,他也不吝表達女性體態的美麗、招牌的伸縮鏡頭與古典音樂的好品味,使得他的愛情小品擁有直接風趣卻不失耽美的格調;這自成的洪式語彙,讓他在市場電影之外的影展站穩拍片腳步,以每年一部的效率累積出二十多部的長篇作品。而這善於搬弄愛情是非的敘事者也在第十七部電影《這時對,那時錯》後,成為現實生活中的八卦主角,他與女主角金敏喜的戀情成為輿論焦點,逾越社會倫理的三角關係讓兩人飽受批判,八卦媒體的繪聲繪影讓他們的創作蒙上一層難堪的陰影,他正如他影中的人物陷入了愛情的暗流進退兩難。

《獨自在海邊的夜晚》

2017 年波茲坦廣場的盛會後,韓國媒體湧上得獎的記者會,面對第一位獲得該獎項的韓國演員金敏喜,沒有表露太多的驕傲與祝福,反而以聳動的標題聚焦於片中毫不避嫌的設定;洪常秀在《獨自在海邊的夜晚》將鏡頭對準媒體指責於他的婚外情議題,並以緋聞女友金敏喜為他故事中的主人,大談第三者的脆弱處境,道出當事者的遺憾與傷痕。而這部韓國媒體定調為「噁心」的電影,並沒有太多聳動的抗辯,反而多了許多細膩與私密的筆觸,該片前段在冬日的異國,金敏喜為影像的唯一焦點,漫步在遠景的開闊中,舒伯特的弦樂曲陪伴她停下腳步的無言,讓留白之處多了耐人尋味的寫意;後半段則回到了陽光普照的韓國,在洪常秀慣常的人際對話中,關於三角戀情的種種背景僅存在旁人的關心與導演角色的口白中;相較於口語的直述,心境的神秘成了這部電影的另一個跟隨金敏喜的主軸,在洪常秀的理性語彙中藏匿一個無法言喻的物哀之美,隨著外部的情境聚焦於她面相的細微變化,心懸著一絲一點的擾動。

這種凝視的角度相較洪常秀擅長的旁觀,有著更為投入的溫度,與其說他過往描繪愛情,不如說他嘲諷誤認沉浸其中的愛情,無法掙脫的人物只是說服自己處在愛的狀態,在利害的當下又可輕易放棄;他始終不相信愛情的遊戲,對愛的命定與神秘也心存質疑,也不見因愛而來的沉重與犧牲(僅有假裝如此的滑稽);更為明確地說,他描述的都是沒有愛(或迷失於愛)的愛情,人在其中因不耐寂寞的追尋而命定迷茫。

《那天以後》

在《那天以後》洪常秀更將婚外情的利害關係直接搬演上銀幕,細節詳盡地描述一文藝中產階級在三角關係中的危險處境,在同樣套路的推演中跟著他吃飯、行走、對話進入他表裡不一的虛偽;而金敏喜則是另一個不相關的角色,無意走進這愛情的是非,偶然成為角力的重心。她飾演一個文學系的研究生,在指導老師的推薦下進入一間在文壇頗具分量的出版社工作,出版社社長與前員工有一段地下婚外情,而工作上取代前員工的她也成了東窗事發的替罪羔羊,面對著正宮語言與肢體的暴力相待,社長也順勢將她作為這段關係的犧牲品,將她開除。她誤打誤撞的介入,讓整個故事轉為關注金敏喜的角色,她的人格特質與魅力在這完整劇情結構得到清楚地閱讀與理解;洪常秀更透過她的對談表達幾乎是他所有電影的命題:人該不該為信仰而活?

洪常秀以往角色立場幾乎都是清楚,他(她)們只為眼前可見的現實而活,對於信仰(不知是否存在的真愛)拋予他們的磨難都在機緣來臨的當下給排除,觀眾也容易從這些角色後來的命運找到與其相似的缺陷與諒解;但金敏喜這個角色的出現則一反他以往角色的面相,他在背景的設定上給予她某種簡化的神秘,讓她與人群始終保持著誠實的距離(抹去曖昧不明),在人際的攻防中處於被動的泰然;這樣的反差像是一面鏡子,讓觀眾得以對照兩種截然不同的立場,以及背後世故變通與忠實自我兩種觀點的辯證。

在戲中的金敏喜以信仰與存在哲學提問社長,她們的對話止於她相信的定論,而他吐出的蔑笑好似一個空洞軀體的迴響。

《戀妳非妳》

對於愛情的質疑論一直是洪常秀創作的核心,他用鏡頭借來的表像穿引出愛情的模樣,在藉由電影的排列賦予記憶、現在、未來的實虛,檢驗我們浪漫甜蜜其中的愛。《戀妳非妳》便是這樣的時空迷套,他讓愛情存在電影模糊的時間界線,像是活在某人的一場夢境、一段記憶、一個日間不切實際的幻想,讓愛的出現飄渺不定,執念於它的人們,只是徒勞於不見的虛幻;然而,為了那不存在而追求的努力,觸發了人本質的渴望——想像與愛的能力,讓人因而無條件地付出與犧牲,從中體認自我以及投入自我的真實,如戲中的執迷不悟,如戲外不懈的頑固。

洪常秀與大部分堅持獨立創作的導演一樣,在電影這資金與人力密集的狹縫中找尋自由的空間,而他創作的自由除了有效的低成本製作外,更多來自他忠於一切當下創作的固執,讓故事隨機發展;他會將所有前置工作集中在拍攝當天完成,從凌晨開始撰寫當天的劇本,下午演員在開拍前才能準備表演的內容,在這樣的工作內容中使得他與他的團隊必須保持高度的專注與默契才能完成必要的品質,很多當下的直接反應因而體現在影像中,電影只不過是促成紀錄的媒介,紀錄他隨筆般的作者印記,也記錄下所有拍攝當下人、事、物的表現場域。

從金敏喜出現以後,不需八卦小報,心細的觀眾也能察覺洪常秀這位創作者與電影已發展出特殊的關係,他的尋找與辯證,他未經修飾的直覺與偏心,都誠實地出現於電影的客觀;這個只注意拍攝過程的導演,以他熟稔於現場的專業,採集出臨場的格韻與意境,為電影注入詩文的靈活與自由;同時他也不再置身故事之外,在他與他團隊的真實樣貌中,紀錄下一段愛情的存在。

洪常秀在《那天以後》逕行將婚外情搬上銀幕。(可樂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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