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年前,他遭判死刑定讞;10 年前,他們結為夫妻;8 年前,他獲釋出獄。監獄的高牆阻隔下,他們等了彼此近二十年;然而,他重獲自由後,兩人的相聚卻仍迎來重重挑戰——心理治療與「魔法學」(magick)的實踐,幫助他們克服難題
紐約哈林區的一間公寓,水晶劍、塔羅牌和鹿骨製魔杖遍布屋內,達米恩·艾寇斯(Damien Echols)和洛里‧戴維斯(Lorri Davis)正準備執行一個名為「黃金黎明」(Golden Dawn)的神祕傳統儀式。
在達米恩遭誤判為殺害三名兒童的兇手而含冤入獄時,他日日在那僅有四尺長、三尺寬的死囚牢房中實行的,正是此靈修儀式。
他們倆身著黑色長袍,面對面坐在一張東方地毯上,兩人紋有刺青的手腕緊貼再一起。緩慢呼吸,「循環能量」——達米恩稱此動作為「一種輕度的性魔法學」。
他們領養的三隻貓在一旁的沙發上聚精會神地看著。
達米恩朝東站立;洛里坐在他的腳邊,對空畫了個五芒星。他伸出兩隻指頭,刺向那無形五芒星的中心,呼出一口氣,然後彎下腰,彷彿肚子挨了一拳。洛里冥想時,他繞著她,朝北、西、南各重複了一次此動作。然後,他便召喚大天使(archangels)。
「拉斐爾在前,」他以粗糙而響亮的聲音吟唱著。「烏列爾在後。米迦勒在右。加百列在左。聖德芬在下。梅塔特隆在上。」
儀式結束後,達米恩汗流浹背,洛里幸福洋溢,他們被包裹在想像中那以光製成的球狀保護罩裡頭,兩側則是燃燒的藍色五芒星與高聳的天使們。
這種「儀式魔法學」伴以洛里的愛,讓達米恩足以熬過在死囚區等待行刑的 18 年光陰,直到 2011 年獲釋。
洛里第一次見到達米恩是在 1996 年的冬天,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電影銀幕上;一位朋友說服她去看看 HBO 的紀錄片《失樂園:羅賓漢小丘兒童兇殺案》(Paradise Lost: The Child Murders at Robin Hood Hills)。
「我不想去,」洛里說,當時她在紐約是一名景觀設計師。「那是個陰雨綿綿的星期一晚上。但有個聲音不斷在耳邊說『去吧』。」
這部紀錄片追蹤記敘了達米恩·艾寇斯、傑森·鮑德溫(Jason Baldwin)、傑西‧米斯凱利(Jessie Misskelley)的案件——他們是三名來自阿肯色州的青年金屬樂迷,人稱「西曼菲斯三人組」。
1994 年,他們遭判為殘殺了三名 8 歲男童的兇手。發現這三名男童時,他們的屍體浸在西曼菲斯的一處排水溝中,四肢被自己的鞋帶緊緊綑住。
沒有具體證據顯示這三名青少年與謀殺案有關。但是達米恩對威卡魔法(wicca)的興趣和一身黑的衣著打扮,使得這個奉聖經為圭臬的小鎮,為達米恩和他的朋友們貼上「撒旦教徒」的標籤。在審判過程中,檢方使評審團相信,該起兇案與鎮上那些孤僻青少年所為之邪教儀式有關。
兩位「幫凶」,即當時 16 歲的鮑德溫與 18 歲的米斯凱利,被判處終身監禁;而當時 19 歲的「主謀」達米恩則判死刑定讞。
死囚之戀
洛里在紀錄片《失樂園》中見到憔悴上銬的達米恩,一週後,她往監獄寄了封信。
「達米恩……我的朋友們都認為我瘋了,」她寫道。「我無法停止想著你身陷囹圄——而我知道,那錯得離譜……我決心盡一切我所能,讓你的生活好過一些。」
數日後,他的回信送達:
「我就知道,早晚有人會注意到的……僅僅是寫信,妳便已幫助了我,那是比妳想像得還要大的幫助。明知自己是無辜的,可被人稱做殺手的感受,你曉得嗎?」
除了兩人都來自美國南方(洛里在西維吉尼亞州的福音派家庭長大)——他們似乎沒有半點共通之處。他在一個沒有電力供應的簡陋棚屋中長大,熱愛金屬製品(Metallica)和恐怖片;她在紐約漢普頓做建築計畫案,週末會去現代藝術博物館參觀。
「我不是哥德女孩,也非出身貧寒。他和我像在地球的兩端,完全不同。」洛里說。
但很快地,他們每天都在通信:話題從旋轉的苦行僧(註 1)、十七年蟬(註 2)、青春期、浮士德、戒菸、帕格尼尼(Paganini,小提琴家)到電影《夜訪吸血鬼》。
達米恩沒怎麼寫被獄警虐待的苦事,儘管他承認「蚊蟲很恐怖」。
寄出第一封信後四個月,達米恩打了通電話給洛里。他們開始每天通電話。這段與死刑犯萌芽中的戀情,在告訴了少數幾位摯友後,她便跳上飛機去見他。
「有一種難以置信的熟悉感,」洛里如此形容兩人的首次相見。但他們僅能隔著一片塑膠玻璃說話,為了靠得更近,他們坐上櫃檯,身體傾靠在那道分隔彼此的玻璃上。
「我想,我從未見過比妳更美的生物,」達米恩後來寫道。「妳的一舉一動,都令我想屏住呼吸。妳的年齡『嚇壞我』的唯一原因,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比妳老多了。」當時達米恩 21 歲、洛里 33 歲。
他寄了件襯衫給她;聞起來有丁香的味道。她寫下:「我不敢相信,我正穿著一件曾與你親愛的肌膚相貼的東西。」她在每個信封上都用深褐色墨水寫好地址,並在封條處留下唇印口紅。
每個月的滿月之夜,他們各會在窗邊月光下放上一碗水。早晨,兩人會喝下這碗他們口中的「月光水」,並感覺宇宙萬象將他們聯繫在一起。
他們編造出一個夢幻的兩人生活,計劃開一家書店、去埃及旅行、給彼此穿上綠色天鵝絨斗篷。他們為未來孩子的名字爭論不休:達米恩認為洛里選的瑪蒂達(Matilda)太「可怕」(註3);他則更屬意「織影」(Shadowweaver)。
「我們將會每天每時每刻都在一起,」1996 年,達米恩寫道。「我愛你,很快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顆星,從天而降」
終究,從紐約撥至阿肯色州的電話費節節攀升,物理距離帶來的痛苦也與日俱增。1997 年,洛里辭去工作,搬到阿肯色州的小岩城,那兒距離塔克最高警戒度監獄(Tucker Maximum Security Unit)僅有 45 分鐘車程;她每週五都會去那探望達米恩。
「有時候,喪心病狂的獄警會監督我們會面,」洛里說。「所以我們只是坐著、看著彼此、舉起手,循環能量。這會激怒那些獄警。」
達米恩生日那天,她把惡魔蛋糕藏在胸罩裡,偷偷帶進監獄。
1999 年 12 月,他們在監獄的會客室內,以佛教傳統儀式成婚,那是他們首次獲准肢體接觸。「我高興極了,臉發燙般地紅了好幾天,」洛里回憶。
當問及他們是如何堅持著那貫穿於那數千封信件中的希望時,洛里和達米恩說,他們感受到的,是比希望更偉大的東西。
「希望是關於你想要卻認為未必能得到的東西,」達米恩說。「我們感受到的,並不像是希望。我們總是認為,未來會一起生活,這甚至不成問題。我們打心底知道,只要兩個人在一起,我就會沒事的。我們所做的只是等待,僅此而已。」
最終,他們等了近 20 年。
在小岩城,洛里一邊以公園設計師為職工作,一邊頑強地為了讓達米恩獲釋奔走——為法律辯護籌錢、善用強尼·戴普(Johnny Depp)和艾迪‧維達(Eddie Vedder)等名人的支持,並和彼得‧傑克森(Peter Jackson)聯手製作了紀錄片《西曼非斯三人組》(West of Memphis),而這部片也充分提供了三人無罪的理由:傑克森掏腰包支付 DNA 鑑定所需花費,這最終成了說服阿肯色州釋放他們的關鍵。
2011 年 8 月,這一天終於到來:「艾佛德認罪」(Alford Plea)的出現,讓他們得以持續主張無罪,但也同時認罪(註4),西曼非斯三人組重獲自由——儘管遭單獨監禁了 10 年之久,當時 36 歲的達米恩連行走都有困難。
「達米恩走出來的時候,心裡好像『砰』的一聲——炸彈爆炸,」洛里說道。「他就像是從天而降的一顆星。」
在兩人尋覓未來方向之時,他們曾借宿在彼得·傑克森於曼哈頓的公寓,之後在麻薩諸塞州塞勒姆鎮短暫居住,再然後才搬到紐約哈林區。「紐約是唯一讓我感到安全的地方,」達米恩說。
儘管如此,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的病徵似乎難以克服。即便在他們跑遍世界倡議廢除死刑的時候,基本的人際互動跟日常活動(比方說去雜貨店購物)都會讓達米恩的恐慌症發作。
「人們會覺得,如果看到電視上的人在跟名人聊天,那人肯定很有錢,過得不錯,」達米恩說。「但事實遠非如此。我出獄時,無法閱讀、無法看電視、無法做每天例行的魔法儀式。那是精神上的崩潰。」
達米恩獲釋五年後,「我們跌入谷底,」洛里說。「我們認不得彼此了。我們以可怕的方式互相對待。我們都動過自殺的念頭。我們無法探清是否還能找回過往。」
「以意志引起改變的藝術」
在曼哈頓的一家義大利餐廳吃披薩時,洛里秀出腳踝上一個新刺青,一隻十七年蟬;之前給達米恩的某封信上,就貼著印有此蟬圖片的郵票。
1996 年,十七年蟬破土而出的一年,達米恩寫道,「我們必須記住今年的一切微小細節,這樣下次牠們破土而出時,我們便能記起,再看看我們變了多少。」
十七年蟬成了他們的「象徵」。洛里說,「你一生中能見到牠們的次數有限。」然而 2013 年,也就是這群昆蟲再度出現之時,這對伴侶卻深陷在創傷的泥沼之中,無法按原定計劃去慶祝紀念。
2017 年,環繞他們周圍的迷霧漸漸散去。兩人開始接受心理治療,儘管達米恩最初有所抗拒,「我當時覺得,那只是有錢小鬼付錢請人聽他們滔滔不絕罷了。」
「只有在療程開始大半年後,我們才開始有所感受,甚至是感到一絲絲微小的幸福。」
當初他們在信中設想的生活,正在倏忽間化為現實,這有賴於心理治療,以及他們的魔法儀式。他們將魔法定義為「以意志引起改變的藝術。」
去年底,達米恩出版了《上界魔法:在死囚區拯救了我的靈修指南》(High Magick: A Guide to the Spiritual Practices That Saved My Life on Death Row)一書。
他們也在合力編寫一個鬼故事,關於一名出生西維吉尼亞州的女人,她繼承了一棟曼哈頓的別墅,「她很快就意識到這房子不對勁,」洛里說。女人以為蟄伏在屋裡的是鬼,「但其實是一個年輕囚犯的魂魄,在極端痛苦中,他學會了靈魂出竅。他的魂魄四處晃蕩,並愛上了那個在紐約的女人。他想試圖取悅她,卻反倒糾纏著她。她嚇壞了,但最後終於知曉他的身分。」
吃完披薩後,洛里和達米恩點了冰淇淋,然後在紐約聖約翰神明座堂附近漫步。在花園裡,他們手牽著手,視線望進一個帶窗的籠內,裡頭住著幾隻孔雀。
達米恩在死牢的那些日子裡,洛里成日幻想著他和她在一起。「我會想像他在我身旁的畫面,在車裡,或飛機上,又或者在雜貨店裡,」她説。「都是些平凡日常的事情。在他出獄後,便出現在現實生活中,我會看向自己身邊的他,然後震驚不已。就覺得,天啊!他在我身旁。然後大腦短路,一片空白。」
「這仍會發生。我還是很訝異他在牢外這兒。曾經有那麼多人想要看到他被殺死。」
離洛里一步之遙,達米恩看著一隻坐在大教堂的石牆上的孔雀,吃著他的冰淇淋。
在本文案件中,時任阿肯色州的檢察長達斯汀·麥克丹尼爾(Dustin McDaniel)拋出了艾佛德認罪的方案。西曼菲斯三人全部以此方法認罪,並立即獲釋。
註 1:旋轉的苦行僧,由「Whirling Dervishes」直譯而來,即中文俗稱的蘇菲舞。此種舞蹈是伊斯蘭教蘇菲派的僧人靜心儀式「薩瑪」(Sama)的一部分,舞者會身穿象徵性的服裝,一面祈禱,一面不斷轉圈,目的是出神接近上帝。
註 2:十七年蟬主要分布於北美,自幼蟲孵化後即鑽入地底,以樹根的汁液維生,直到 17 年後,與同種類的蟬同時破土而出,並在 6 週內完成羽化、交配、產卵、死亡的過程,卵孵化後便會開始新一代生命周期。因此在美國東部某些地區,每過 17 年就會突然出現的大量的蟬,蔚為奇景。
註 3:《小魔女瑪蒂達》(Matilda)是英國著名作家羅德‧達爾(Roald Dahl)的經典童書,曾改編為同名電影。劇中主角瑪蒂達具超能念力,卻有著失職的父母,更因為超能力被家人視為異類。
註 4:艾佛德認罪是一種特殊的「認罪協商」,出自美國聯邦最高法院 1970 年艾佛德案的判例。亨利·阿福德(Henry Alford)遭控一級謀殺,按該案的證據與當時的法律,若他宣稱無罪,幾乎可以確定會判處死刑。而如果他認罪,就有機會獲判無期徒刑。他在得知此情況下認罪,但稱是為避免死刑才認罪。此案最終上訴至最高法院,法院裁定:當控方有充分理由定罪,而被告為了避免極刑,可在「不承認罪行的狀況下進行有罪答辯」,即認罪的同時也聲明無罪,但法律上罪行仍然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