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們 The Lovers

出刊之際,聖誕節的氣息正濃,西洋從10月底萬聖節開始的採購旺季來到高潮,對玩具業者甚至是全年一半業績所繫。寫稿的今天經過新光三越時老遠就看到,圈著紅圍巾的巨型北極熊趴在樓頂,微笑抱著四層樓高的可口可樂瓶,上面印著聖誕老公公熟悉的笑臉,聖誕節已然成了隨商人促銷手法而變幻的流行。憂心環境危機的人士在聖誕節抗議,「無消費日」(No Shopping Day)便是衝著採購旺季而來,要我們戒除消費商品的成癮麻痺,好好面對地球千瘡百孔不愉快的現實問題。宗教人士為了人們忘了這是耶穌誕生的感恩時刻而氣餒可以同情,聖誕節曾幾何時已經成了年輕人耶誕狂歡、趁機告白愛情的最佳機會。

提到在聖誕季節頌揚愛情,許多人大概會想到2003年英國的聖誕賀歲大片《愛是您・愛是我》(Love Actually),巨星雲集飆戲展開在聖誕夜達到高潮的八則愛情短故事,在失戀療傷之地愛上言語不通助理的作家、單相思好友新娘子的男人無憾的告白、發覺自己愛上離職女幕僚的新首相、從情竇初開的羞澀中鼓舞勇氣的小男生、為了照顧弟弟而放棄戀情的小資女、擋不住誘惑而差點毀了家庭的主管、合作愛情動作片的替身演員難以啟齒的告白⋯⋯不過不要忘了,這部被某些影評認為裹了過多商業糖衣的應景愛情電影,卻是以人們在倫敦希斯洛機場入境出口重逢擁抱的記錄畫面,並配上這樣有些洩氣的旁白開場:

「有人說這是個充滿仇恨與貪婪的世界,但我不這麼認為,愛無處不在,雖然不那麼尊貴也沒有新聞價值。」

如果你對「仇恨與貪婪」所指為何感到錯愕。那一年稍早三月,英國剛剛加入了由美國小布希總統發動的伊拉克戰爭,4萬5,000名英國士兵投入了血腥戰場,2003年的聖誕節對於戰後的英國社會是非常特殊的一年。事實證明,2003年之後,以「反恐」為名的伊拉克戰爭埋下了我們自今仍舊苦嚐後果的ISIS全球恐怖威脅、吞蝕歐洲的難民危機,甚至宛如人間煉獄的葉門。但電影的旁白刻意地跳過進行中的戰爭,用接機的溫馨場景提醒我們這一切最初緣起的2001年九一一那一幕現實:

「就我所知,飛機撞上紐約雙塔大廈前,乘客們手機發出的最後訊息都不是關於仇恨或者報復,而是愛!」

日常細微小人物

愛,雖然遠不及聖靈崇高,又總脫離現實,且在商業渲染放大中聽來庸俗無比,糖衣或許真的灑了太多,但是把「愛確實無所不在」(Love Actually is everywhere) 當成值得在聖誕節宣示提醒的事,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中可是件非比尋常的罕事。在親密愛人的擁抱中肯定接納彼此,默默在佳節許願,要在節日過後的日常細微繼續發光給愛,當然也要帶點神經質地一再確認仍活在愛中,卻是只有「活在現代」的凡夫俗子才能理解的生存意義與存在難題。

關於「現代性」與「愛情」,沒有什麼比起纖細感應人性的偉大藝術,像是小津安二郎(Yasujiro Otsu)與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c) 的作品,更能帶給我們豁然啟發。

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最有名的電影應該是《東京物語》,英國電影雜誌《視與聽》列舉了本世紀最偉大的電影,《東京物語》名列百大的第一名。電影的故事意外簡單甚至可以說老套,但在小津的鏡頭下真摯到只能顯得彆扭的小人物,卻引起日本之外全世界觀影者的共鳴。

住在廣島的老先生周吉與老太太富子前往東京探望兒女們,在那裡卻被忙碌於都市生活的子女像踢皮球般輪流安置,體悟到自己與子女都市生活的格格不入,兩老攙扶著回廣島老家,但途中老太太重病,子女們收到電報紛紛趕至,喪禮後又紛紛匆忙趕回東京,留下老先生過著落單的鄉下生活。小津的電影一貫地用低而固定不動的鏡頭穩健地紀錄日本人的生活日常,小人物的親情糾葛在他莊重凝視的鏡頭下被溫暖地同情接納。

《彼岸花》是小津導演的第一部彩色電影。平山跟妻子去證婚朋友女兒的婚禮,公開說了「現在年輕人真令人羨慕,可以自由戀愛」的話,甚至遺憾自己跟太太沒談過愛情下迷迷糊糊地結婚。堅持要「靠自己的力量尋找自己的幸福」的節子聞言,於是高興地跟父親平山告知男友的存在,沒想到父親勃然大怒反對,個性倔強的一對父女於是終日陷入冷戰。平山老友的女兒也是節子的死黨幸子設了圈套跟平山伯伯訴苦,讓平山說出「如果那人(男朋友)可靠,妳也願意負起責任,就不用照妳媽說的去做」,幸子於是興高采烈地告知節子她父親「答應婚禮」的態度,媽媽當然更是喜出望外,底下是平山節節敗退終於退讓前,夫妻倆攤牌的有趣對話:

「既然她自己決定了,今後我一概不負責!」

「沒關係,她們會自己想辦法,對自己負責。」

「自己想辦法?哼,她們是要怎樣負責!」

「孩子的爸,你說的話太自我矛盾了,不也一樣不負責?」

「這是我為人父母對子女的愛,妳覺得很矛盾嗎?」

《彼岸花》

在《彼岸花》裡我們看到了愛子女的父母在傳統與現代之間面對的尷尬,子女一直都是長在彼岸的獨立個體,「自由戀愛」已是老人家抵擋不了、甚至自己都要體面說出口的大勢,平山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矛盾,但他堅持,這矛盾裡有身為父母的愛,誠懇直言了自己這個時代夾縫中個體的無奈,但更嚴峻的挑戰是,身為「個體」就算身為父親或丈夫,有自己一個人要修的「現代」功課無法抵抗要求,就如她太太的提示:你先看看自己有沒有一致負責地過活吧!

解放的自由與暴力

小津的電影有濃濃的人情義理,但也讓我們從小人物的日常掙扎與尷尬無奈中瞥見了「現代」幾乎強制的龐大身影。新時代的遊戲潛規則已定,愛情關乎在任何關係之前就已經存在的「純粹個體」的自由與負責,對於平山跟任何父母一樣關心女兒幸福的壓力,節子其實只要這樣說,就夠點醒自認現代的父親:「如果聽你的決定結婚,我最終不幸福,你有辦法負責嗎?」

但是,如果我們把傳統與權威全推開,把藏在「自由戀愛」裡的現代個體推到極致,那會是怎樣的一種處境?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這位被稱為當代「行為藝術祖母」 的藝術家驚世駭俗的作品是很好的啟發,讓我們跟著現代性的愛情鐘擺移到另一個純粹的極端。

行為藝術是一種「此時此刻」(here and now)的當下藝術表現,藝術家將自己的身體當成實驗的媒介跟觀眾直接互動以彰顯洞察。瑪莉娜最有名的作品是1974年的《韻律0》(Rhythm 0),靜坐六小時內讓觀眾可以使用蠟燭、玫瑰花、圖釘、匕首、剪刀、手槍等72件物品在她身上任意為之,結果傷害不斷提高即便到瑪莉娜淚流滿面全身傷痕仍沒有停止的跡象,直到有人拿手槍頂著她的穴道才被警衛制止,匿名之下自由解放的是人類即便在公共場所無法克制的暴力。她事後說:「我從這學到了,如果妳把自己交給觀眾,他們會讓妳死!」

瑪莉娜跟同年同月同日生又同為藝術家的男友烏雷(Ulay)的愛情故事是由他們倆協力的許多藝術創作所串連起來的一頁傳奇。

1977年《時間中的關係》(Relation in Time),兩人將長髮綁在一起背靠背連續17個小時,感受到彼此但也因為過於接近而必須小心拉扯之痛。同年的《無法估量的事物》(Impondrablilia),兩人裸體相對站在美術館的入口,在公開場所坦誠相見,每位入場觀眾都需要從兩人間的窄縫中擠過,我們這些觀看者參與創造了一對大眾公認完美伴侶的赤裸裸處境。1980年的《剩餘能量》(Rest Energy」,兩個人面對面站立,重心分別往反方向後靠,平衡點只放在一把愛神的弓箭,瑪莉娜拉著弓,烏雷拉緊繃弦上的箭,箭頭正對著瑪莉娜的心臟位置,別在胸口的小麥克風放大繚繞著展場彼此愛的心跳。

1988年原來籌備多年的《愛人們》(The Lovers)創作計畫因為烏雷感情背叛而變了調(當然烏雷有自己的說法),他們從中國萬里長城東(山海關)與西端點(嘉峪關)同時出發朝對方走去,90天後在中間點相遇擁抱,然後反諷地以悵然分手來為這對自由靈魂的戀人作品做最後的收尾。

瑪莉娜的藝術身體實踐揭開了現代個體在自由戀愛中的無比脆弱,卻也讓我們直視了愛人們無與倫比的勇敢。在所謂純然而自由的愛情中給予信任也意味著自我流失的風險,「示愛」一定程度上是主動卸除自我保護「給予對方傷害自己的機會」;進入愛情關係必然帶來約束、樹立限制、必要求全、封閉排他等對個體自由的一定壓抑,人性的弱點更讓這種依賴裡充滿危險,甚至推向藝術家創作中暗示的暴力邊緣。

然而因為怯懦而不敢將自身放置於「活在愛中」的脆弱處境,你/妳是斷然無法轟轟烈烈地談一場現代意義的自由戀愛,嚐到愛人們灌注彼此生命的精靈活力。儘管每個人各有張不足為外人道、獨一無二的愛情履歷,悲喜與甜苦、幸福或落寞,不管你的自由愛落在這現代性鐘擺的哪個游移的位置,「愛,無所不在」,敬我們每個人內心裡那無懼敢愛的現代人,聖誕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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