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歌和催淚瓦斯並存:齋月夜晚讓蘇丹獲得了片刻喘息

齋月期間,日落後才能享用的開齋飯為許多人提供了從蘇丹日常的高溫、斷電和抗爭活動中喘息的機會,而一度輝煌的革命運動如今已然擱淺

蘇丹・喀土穆——四月底的週五晚上,在尼羅河畔,情歌悠揚,一陣溫暖的微風吹過尼羅河兩大支流匯合處、呈新月形的圖蒂島。

數百人聚集在海灘上吃開齋飯,這是在伊斯蘭齋月期間結束每日齋戒的日落大餐。大家吃完飯後,頓時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人們懶洋洋地躺在沙灘上,抽著菸、滑手機,孩子們在河灘上嬉戲,風箏在天空中飛揚起舞。當蘇丹首都在遙遠的對岸閃爍時,一位年輕歌手低聲唱起了歌。

蘇丹喀土穆的圖蒂島上,一群朋友在開齋。(Abdulmonam Eassa)

「你的心怎能讓你忘了我?」伊柏拉翰・法克洛登(Ibrahim Fakhreldin)唱著,他的朋友們拿著手機,將亮光灑落在他的臉上,副歌時他們突然開始合唱。「為了愛,告訴我們究竟是什麼改變了。」他們齊聲唱道,有些人頑皮地抓住自己的胸口,演繹著一首傳統蘇丹民謠〈現在你與我們擦身而過〉(Now You Just Pass Us By)。

在圖蒂島上,伊柏拉翰・法克洛登(中)在齋月期間的某天晚上與朋友一起唱歌。(Abdulmonam Eassa)

這首歌對20歲的法克洛登而言充滿意義,他說他曾經在這個海灘上追求過一任女友。「我們分手了。」他若有所思地說。「但這個地方還在。」現在他來尋找別的東西,在蘇丹艱苦的日常中尋找片刻喘息,這裡一度輝煌的革命運動早已嚴重停擺,曾經燃起的希望如此振奮人心,如今正逐漸破滅。

「我們來這裡是為了忘記一切。」法克洛登說,他認為自己是個幻想破滅的革命者。「高溫、斷電、抗議活動。至少我們還能在這裡歌唱。」

對那些正在齋戒的人來說,開齋飯是經過長時間飢餓和口渴之後的日常解脫。在蘇丹,齋戒尤其困難:這陣子白天氣溫經常達到約攝氏46度,停電通常會持續8小時之久。令人不安的政治情勢加劇了貧困。去10月的一場軍事政變破壞了自2019年4月以來的民主轉型,當時人們推翻了30年的獨裁統治者奧馬爾・巴希爾(Omar al-Bashir)。如今經濟低迷,食品價格飛漲,近100人在反軍事示威中喪生。

而齋月除了是解脫,也是一個群體交流的時間,朋友、家人,甚至陌生人聚在一起開齋。幾週以來,我被邀請在河邊村莊、沙漠小屋和郊區街道分享開齋大餐,這提供了一個珍貴的喘息片刻,在許多人認為蘇丹正處於危險飄零、未來局勢令人不安的時刻,給眾人一個反思的機會。

某天晚上,當我們開車回喀土穆時,突然遇到一群神情堅定的男人站在路中央,催促我們停車,但這不是持槍搶劫,而是邀請我們享用晚餐。

埃爾卡巴什鎮的一座小宅邸門口,放著一張擺滿食物拼盤的長墊子。大約有50名旅客已經就座,準備用餐。這頓為過路客準備的免費開齋飯,由當地企業家兼宅邸主人哈索巴・埃爾卡巴什(Hasoba el-Kabashi)所資助。埃爾卡巴什告訴我,他在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杜拜經營房地產、汽車經銷和貨運業務發了財,現在他要回饋社會。他說這只是一小群人;他曾經餵飽了六輛大巴士的旅客,沒有人付任何一毛錢。

為埃爾卡巴什鎮的街坊鄰居和旅行者提供的戶外開齋餐。(Abdulmonam Eassa)

「這是獻給神的。」他邊說邊指著布滿星辰的天空。

許多客人沒有拘泥於禮節,在15分鐘內用餐完畢後,旋即從餐席中起身、進行集體祈禱,然後繼續他們的旅程。我們也離開了。

路上空無一人,我們一路馳騁進入喀土穆市中心,從已有百年歷史的上開橋橫越尼羅河,然後經過軍事總部的大門;2019年,示威者曾聚集在此推翻巴希爾,那令人欣喜的場景燃起了人們的希望,期許這場革命能夠持續下去。如今,這個廣場成為一個鬼魂縈繞的競技場,軍人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站崗守衛;著名的革命壁畫已被油漆粉飾,只剩下幾塊具有挑釁意味的塗鴉。「我們在這裡遭到殺害」,其中一句寫道。

在更遠的下游,我在由中國建造的總統府會見了中將伊柏拉翰・加比爾(Ibrahim Gabir),他是現在管理國家的將軍之一。他堅稱,軍方在2021年10月的干預並非政變。「我偏好『重新定位方向』這個說法。」他說。在一個多小時的談話中,加比爾將蘇丹的混亂歸咎於爭吵不休的政客,並承諾會在2023年7月之前舉行選舉,據大多數人估計,這個時間表短到不可能有辦法舉行自由和公平的投票。

快到開齋飯的時間了。離開時,我漫步穿過總統府內空蕩蕩的長廊。有一幅畫描繪了穆罕默德・艾哈邁德・伊本・塞伊德・阿卜杜拉(Mohammed Ahmed Ibn el-Sayyid Abdullah),他是19世紀救世主般的宗教領袖,領導了一場反抗英國殖民主義的叛亂,將一名敵軍踩在馬下。當我終於找到出口時,加比爾早已在那,跳上一輛車,迫不及待地趕回家開齋。

蘇丹的傳統開齋餐包括用濃郁肉醬浸漬的高粱粉發酵薄餅、辣牛肉香腸、燉豆子和晶瑩的西瓜,搭配時令飲料冰鎮洛神花茶,以及一種當地稱為「艾布拉」(abreh)的酸甜飲料。但對許多蘇丹人來說,這些早已成為負擔不起的奢侈品。

在距離喀土穆約280公里的阿特巴拉,一家悶熱的麵包店裡,年輕男子們從開放式烤箱中扔出薄餅,每個售價50蘇丹鎊(約3元新台幣)。三年前,薄餅一個只要2蘇丹鎊,這在阿特巴拉是個引起熱烈共鳴的議題;2018年底,學生對麵包價格飆升的抗議引發了全國運動,最終推翻了巴希爾。但如今眾人對革命的慾望已經減弱。

2018年底,蘇丹學生對麵包價格飆升的抗議引發了全國運動,最終推翻了巴希爾。(Abdulmonam Eassa)

「我已經不在乎了。」45歲的街頭小販庫爾托姆・阿爾蒂賈尼(Kultom Altijani)說,她上街乞討是為了讓生病的女兒可以去看牙醫。「我們只想求個溫飽,僅此而已。」

巴希爾下台後多年,他的盟友仍然過得比大多數人更好,並有慢慢捲土重來的趨勢。這次齋月,可以在喀土穆菁英沙龍艾爾薩拉姆飯店的晚間人潮中看見比較富有的官員。即使開齋餐吃到飽一人要價45美元(約1,320元新台幣),每晚還是人滿為患,女官員身穿精美刺繡長袍坐在穿著潔白長袍的男官員身旁。與他們往來的是各種尋求解決蘇丹政治混亂或意圖從中獲利的外國人,包含外交使節、俄國傭兵、援助者,以及聯合國官員。

對於繼續戰鬥的革命者來說,開齋飯也充滿了意義。2022年4月6日,示威者為了紀念巴希爾下台三周年,擠滿了艾爾薩拉姆飯店外的街道。但這一次的暖風帶來的不是情歌,而是挾帶著刺痛。

4月6日,示威者在喀土穆遊行,紀念巴希爾下台三周年。(Abdulmonam Eassa)

燃燒的輪胎冒出濃煙,歷經數月抗爭的年輕男女與防暴警察發生衝突。在前線,一些抗爭者戴著滑雪面罩和園藝手套,他們向警察投擲催淚瓦斯罐。儘管我在後頭,但我的眼睛被街上飄來的催淚瓦斯刺痛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到路邊。此時,宣禮員的呼聲響起:開齋飯時間到了。

抗議聲減弱,眾人將一袋袋食物拿出來,一起分遞著椰棗、三明治和裝滿洛神花茶的紙杯。一位裹著蘇丹國旗的女人主動分享她的食物,看到我的情況,拿了一塊浸過醋的布來幫我止住眼淚。

其他人蹲在路邊,大口喝水,享受片刻的解脫,此時遠處又引爆了更多的催淚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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