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坎城影展的金棕櫚獎由法國女導演茱莉亞‧迪古何諾(Julia Ducournau)執導的《鈦》(Titane)所獲得。雖然這只是她的第二部長片,但若仔細探究她的長片處女作《肉獄》(Grave),或許我們不難理解為何以史派克‧李為首的評審團,會把首獎頒給這麼一位獵奇卻富有內涵的創作者。
其實史派克‧李也嘗試過類似的類型片,但效果似乎差強人意。他的《耶穌的甜血》(Da Sweet Blood of Jesus)改編自七〇年代知名的黑人剝削電影《血色夫妻》(Ganja & Hess),講述一名黑人人類學家被助理用考古出土的匕首刺殺,醒來後成為吸血鬼,又與助理前妻糾纏不清的故事。
而他的改編和原作的關鍵差異之一,在於男主角和女主角雙雙變成吸血鬼以後,男主角帶回的「獵物」究竟是男是女。而他們在電影的最後也都醒來了,但史派克‧李將獵物改編成女性後,全片彷彿成為女主角的性別意識覺醒過程。因為男主角在和女主角結婚後,依舊出外「覓食」新鮮的女性肉體;最後他在教會禮拜歌聲的洗禮中痛定思痛,決定自我了結。
儘管史派克‧李似乎看到了將獵物從男性改為女性,在性別議題上能帶來不同的涵義,但這樣的涵義在整部片的脈絡中還不夠清楚:女主角究竟是同性戀還是雙性戀?如果她是同性戀,那為何男主角死前她會對他說「我愛你」?如果她是雙性戀,那麼這部作品雖然依舊涉及性別議題,但似乎只關乎忠誠與否或是開放式關係,性別壓迫的意涵變得較不明確。
再者,男主角的「覓食」在意象或隱喻上,似乎並未做出一貫的統整。男主角在被出土的匕首刺殺後醒來成為吸血鬼,之後他不斷覓食,將其他女性也變為吸血鬼;對邪典片的愛好者而言,這樣的設定或許沒什麼問題,但被吸血後也成為吸血鬼的女性,如果並不必然成為男主角的俘虜或下屬,那麼吸血這件事在文本的象徵上究竟代表著什麼?
這大抵也是為何該片並非史派克‧李最有名的作品之一;而今年擔任坎城影展主席的他,如果有看過迪古何諾的舊作《肉獄》,想必會對她統整意象的能力自嘆弗如。
該片講述一位剛考上獸醫系、和姊姊同校同系的女大生,雖然家中茹素,但沒想到系上學生會不但宛如兄弟會般愛整新生,甚至還強迫新生排隊吃下生兔腎;出乎意料地,她竟然從此「開葷」,瘋狂愛上吃肉的感覺。當然,她也因此發現姊姊早已不是「吃素的」。
而迪古何諾就這樣巧妙地透過主角吃肉,和「開葷」的另一層意涵建立起關聯:由於大學住校總算能夠脫離家庭的控管,間接開啟對性的啟蒙,主角自然和男性有更多耳鬢廝磨的機會,而這些機會一再地勾起她吃人肉的慾望。
同樣身為女性,主角面對食肉慾時展現出的掙扎與克制,和姊姊可謂天差地遠。姊姊自從在主角面前眉頭皺也不皺地生吞生兔腎後,便一再地扮演妹妹性啟蒙的角色,但也因此衍生出各種事端。姊姊先是示範了如何學男生站著撒尿,之後又好心地為妹妹除毛,但在除毛的過程中,主角不但不小心切斷姊姊的手指,甚至還將姊姊的手指吃乾抹淨。
姊姊一方面為她隱瞞了這件事,另一方面也就此將她視為食肉同路人。主角也因此發現,原來當初來搬宿舍在學校看到的車禍,都是姊姊為了有新鮮的罹難者可吃所造成的。最後,所有事情愈滾愈大導致姊姊坐牢,父親才鬆口告訴她,她們之所以會吃人肉並非因為生兔腎,其實是遺傳自她們的母親。
而全片從頭到尾,主角對於吃肉以及對性的態度,一直都是猶豫、好奇但又壓抑的。身為班上資優生的她,原本在姊姊替她用蜜蠟為陰部除毛時顯得非常痛苦而恐懼;但當姊姊的手指不慎被砍下後,她啃手指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其實頗有性暗示的意味。從此以後,她就不斷地天人交戰,一旦慾望按捺不住時,其醜態卻又馬上被男性用手機拍攝下來,無論是在被姊姊設局,因而酒醉被引誘吃死人手指的時候,還是之後跟姊姊鬧翻當眾扭打時。
相較之下,會和男性一樣站著排尿的姊姊,最後選擇放縱自己的慾望,不願像妹妹一樣永遠活在天人交戰、自我禁錮中,所以最終生吃了妹妹的男同志室友,而這也讓她鋃鐺入獄。
當該片最後真相大白,禁慾只是對先天生理慾望的壓抑,因為這樣的本性會傷到自己也會傷到別人(爸爸最後總算讓女兒知道臉上的疤是媽媽造成的),不但透過食慾成功地和性慾建立了意象的連結,同時也非常精準地點出了女性性慾在社會結構下的困境。
姊妹倆同樣渴望食肉,一個大方承認自己的慾望但卻不被社會所接受,一個不斷地壓抑自己,看似能跟社會和平共處卻只是假象;至少從《肉獄》這部作品觀之,女性的性慾似乎沒有更好的出路或和解方式。這樣的結論雖然有些極端,但因為是建立在非常深刻的反思之上,所以非常有說服力;而女性的性慾在社會主流價值觀下的處境,似乎就是這麼極端。
再者,該片很難得地能夠透過類型片的手法做到雅俗共賞,而這絕對是獨立製片作品最好的出路之一。也因此,如果《鈦》能夠有相近的犀利和批判性,作為今年坎城影展首獎得主絕對是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