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開始和結束——訪談《十字路》小說家強納森・法蘭岑

訪問 李桐豪
翻譯 羅士庭
(本文感謝新經典文化協助)

在台灣已出版四本長篇小說的小說家強納森・法蘭岑,日前舉辦新書《十字路》講座,透過作家李桐豪線上訪談,跟讀者分享疫情下寫作的過程,也解釋了為什麼要把這本小說的故事背景設定在 1970 年代

《十字路》
強納森.法蘭岑
新經典文化
NT$520
平裝 / 640頁

李桐豪(以下簡稱L):你寫過一本書叫作《如何獨處》,在年輕的時候,在紐約租來的地下室,為了寫小說,把眼睛矇起來、耳朵摀住,灌了一點酒就開始劈哩啪啦地打字。想請問你在疫情期間還好嗎?生活有沒有很大的改變?作為一位這麼會獨處的人,這兩年是怎麼過的?

強納森・法蘭岑(以下簡稱F):疫情對全世界的人來說都是件很可怕的事。我非常幸運地得以豁免:我沒有小孩、沒有坐辦公室的工作、沒有孫子孫女,不用擔心什麼時候才能看到他們。某種程度而言,封城對我來說是件好事,因為路上沒有車潮,沒有人流,非常安靜,我甚至可以去拜訪朋友。

我可以晚上早早睡覺,隔天 5 點早早起床,處在這種規律的節奏中對寫作很不錯,早早起床、進辦公室、回家三點一線的生活。我是全世界那百分之一倖免於疫情苦難的幸運兒,對此我心存感激。

L:你是知名的鳥類愛好者。在封城期間,不知道有沒有注意到居住的環境中有愈來愈多的蟲鳴鳥叫?

F:我參加了很多鳥類保育團體,我們有個估算鳥類數目的統計方式,成員會記錄他們在什麼地方、看到了什麼鳥類、數目多少等等。與三年前對比,我注意到疫情期間這樣的標註和編號多了許多。但我想整體的鳥類數目應該沒有太大的變化,因為幾個月後人類的活動又開始干擾牠們的棲地。

我覺得真正改變的是,因為生活變得安靜許多,人們開始注意起周遭的大自然,並為之心懷感激。此外呢,我知道台灣有很多賞鳥人士,我也知道台灣有好幾十種特有種,有機會的話我想去台灣見見讀者、我的出版社,以及版權代理,同時看看台灣特有的鳥類。

L:我們很好奇你平常會在哪裡寫作,一天會花多少時間在寫作上?

F:我有間辦公室,跟我家很近,但在我家外頭。我從來不喜歡在家裡寫作,我會覺得自己像是生病在家的小孩,聽著外面的聲音,感覺每個人都在過著自己的生活,而我只是個待在自己房間裡,想要努力寫本書的病童。

我每天都很早起床,吃完簡單的早餐,接著走去我的辦公室。我通常會在那裡待上 5 到 6 個小時,一週七天,每兩個月休息一週。從動筆算起,完成《十字路》實際上花了大約 2 6個月,但在此之前,我花了好幾年時間去構思、塑造書中的角色。要寫出好小說真的很困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心全意投入其中,一週七天,一天都不能休息。

寫小說是非常費力的心智活動,所有東西都在你的腦中奔來竄去,我一天也不敢休息,就是怕這些想法可能明天就不見了。

L:進入辦公室、開始寫作前,你會做一點「儀式」嗎?一點靜心的儀式,可以沉澱在小說世界裡面。比如說聽音樂或吃點東西?

F:各位可以想像一下我的辦公室,這是間完全黑暗的房間,窗戶也用簾子遮上,只有一盞燈跟我的電腦。

最近幾年我會寫日記,寫在那種五年份的日記本上,你可以用六行字記下一天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我走進辦公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下六行昨天發生的事。接著我會花上 2 到 3 小時回顧讀昨天寫的內容,修正、調整一些地方。完成後大概中午了,吃完午餐後,我會再花上 1 到 2 個小時寫新的篇幅,然後回家。

L:寫作是非常需要專注的事情,請問你是怎麼鍛鍊自己的專注力的?

F:規律寫作,加上一間黑黑的小房間,就這麼簡單。

L:《十字路》看起來是未完的小說,你還記得寫到最後一頁、最後一個字是什麼心情嗎?

F:我在寫小說時沒有大綱,只有大致的、或是某些明確的想法走向。但我不知道該如何確切地走到那邊,所以我是在寫作過程中不斷嘗試著從 A 點走到遙遠的 B 點。直到我最後寫出來為止,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做到這件事,也不知道結局會是什麼,所以我不記得寫最後一句話時候的心情了,但我記得寫另一本書結尾時的感覺,如果各位有興趣的話我等一下再分享。

我每天回家都會跟形同是我太太的凱西——我們沒結婚——聊聊今天寫了些什麼。有天回家後我坐下來說:「我不知道這本書該怎麼結尾。」然後我們談了一個小時,在這段時間裡,我忽然想到了該怎麼收尾,因此我還清楚記得那段對話帶給我的感覺。

寫作需要很多信念,尤其是寫長篇小說。最考驗信念的時刻就是你已經寫了 500 頁好故事,卻不知道該怎麼收尾,但這時候還是要相信,而且一定要相信會有個收尾的好方法。我會試著放輕鬆,相信自己一定會找到寫完這本書的方式。

我還記得自己寫完《修正》這本書的感受,在寫完最後一句話之後我哭得不能自己;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我父母相繼過世了,我在這本書裡面寫了很多他們的故事,所以只要這本書沒寫完,某種程度上他們就還活著。當我完成寫了好久的這本書後,一股巨大的悲傷襲來,我才意識到,我讓他們在書中繼續活著的日子也來到盡頭了。而有趣的是,我那時才真正為他們的離去感到悲傷,他們真正過世的時候,我的情緒反倒沒有那麼強烈。

而在寫《自由》的時候,我有兩個月徬徨著不知道該怎麼收尾。我不斷地掙扎又掙扎,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那天是 2009 年 12 月 9 日,然後我沖了個澡,我站在蓮蓬頭下,忽然就有了靈感。好靈感常在你沖澡時來訪!一瞬間我想通了一切,就在電光石火間,我全都明白了!這就是我保持信念得到的獎賞。

L:你非常擅長描寫家庭故事,以及其中各自的幸福和悲哀。但你的前三部小說是寫所有人會遇到的當下,比如說金融海嘯或是 911 事件、道德的崩壞、環保的議題等等。為什麼這一次會選擇回到 1970 年代?尤其那麼渴望回到 1971 年,這一年對你來說有什麼特別意義嗎?

F:1970 年代對我來講最重要的意義是,那是我有記憶的開始。我從來沒有在小說裡提過這件事,所以我的確有很多故事可以跟大家分享。在《十字路》原先的寫作計畫中,故事會繼續延續到現代,因此雖然這本書寫了 1970 年代,但不會僅止於此。但我想我樂於待在 1971 年的原因,是因為我不是川普的粉絲。對於他的政治作為,大家自有評價,但對我來說,他不是個好人。看到他當選總統讓我很失望,因此回到1971 年,我就可以不用面對 2018、2019 以及 2020 年,他總統任內發生的事情。

另外一方面,作為一位虛構文學寫作者,當你寫到總統時,會獲得許多時事輿論的外在幫助;當你的情節牽涉到他任內的重大政治議題時,你會得到助力。而我想看看我有沒有那種作家的能耐,寫出一本沒有外在時事幫助的大部頭小說,其中唯一重要的只有角色。我想挑戰看看,在沒有外部助力之下,我還能說出一個人們喜歡閱讀的故事嗎?

L:《十字路》裡面有很多講到音樂的段落,有一個角色甚至是樂團的青年。音樂是會帶你回到那個當下的時光機嗎?平常會聽些什麼音樂呢?

F:講到 1970 年代的音樂,你得很謹慎。在寫《十字路》的時候,我看了一部肯・伯恩斯(Ken Burns)拍的越戰紀錄片,有 12 到 20 小時那麼長。這是部很好的紀錄片,資訊很豐富,但我可以告訴你,在看這部片之前,我就已經猜得到裡面會出現什麼歌。我不想(在小說裡)這麼做。

《十字路》裡確實出現了很多音樂,但我刻意避免了大家會馬上想起的一些曲子,那樣對我來說顯得太俗腔濫調了。

我想再強調一下,我並非想寫一本關於 1970 年代的小說,我想寫的是一本有五個人物的小說,而他們剛好活在 1970 年代,如此而已。他們不會想說:「噢,現在是 1970 年代。」他們只是在過自己的生活,將書中描繪的情景當成是真正的 1970 年代不是個好主意,我寫書不是為了照搬或提供那段時期的資訊,我寫的是虛構故事。

L:分享《十字路》書裡我很喜歡的一個段落。小說中的媽媽瑪莉安有一天去找她的初戀情人,結果不了了之,要坐飛機回家的過程中,在機場買了一本平裝小說。接著有一段關於她怎麼讀小說的描寫,那一段說:「沉醉在小說夢境中比其他夢境更有彈性,人可以在句子中間被打斷,然後又隨時重新接上。」我覺得這句話非常地美。在這個大家不看書,在社交場合寧可去討論 Netflix 的時代,我覺得它呈現出閱讀的力量。請問你有沒有想要給愛讀書的人一句話?或是給他們祝福與鼓勵?

F:首先,我想要感謝無論線上線下,還依然重視閱讀的讀者們。當讀者有時是件很孤獨的事情,我有一個公開的 email 信箱,我收到許多封信跟我說:「我是唯一一個還在做這件事(閱讀)的人。」這實在很孤獨。我告訴他們,或許在總人口中,你們只占了很小的比例,但即使是這麼小的比例,依然有幾百萬人跟你一樣在閱讀,我想提醒大家這點。如果有人就想看電視、看漫畫,這不干我的事,我不會告訴他們說,你們應該拿起小說閱讀。

只是對我,還有像我一樣的人來說,沒有比書更棒的東西。

小說還有一項與其他藝術形式截然不同之處,你體驗到的世界,是由你自己創造的。讀著一行行字句的同時,你眼前的畫面都是你自己建構出來的,不像圖像小說或是漫畫,也不是螢幕顯示的既定影像。當你徜徉在夢境中的同時,你也正在創造夢境。

小說家
強納森.法蘭岑

1959 年生,美國小說家、散文作家,《紐約客》撰稿人。著有五部小說,包括《修正》、《自由》和《十字路》,以及五部非虛構作品,其中《如何獨處》、《到遠方》、《地球盡頭的盡頭》有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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