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對抗速食行動主義?

這一切,由一首叫做〈奇怪的果實〉(Strange Fruit)的歌開始。


南方的樹 結著奇怪的果實
鮮血在葉片上,鮮血在樹根上
黑人屍體擺盪在南方微風中
奇怪的果實懸掛白楊樹上

講究俠義的南方畜牧風光
卻有暴凸的眼球 扭曲的嘴
木蘭花氣息新鮮又甜美
突然聞到一陣焦臭腐肉味

奇怪的果實 烏鴉啄食它
雨水匯聚其上 風吸吮它
它在陽光下腐爛 它讓枝椏低垂
奇怪而苦澀的果實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在紐約大學的課堂上,由我的同學利茲‧安德魯(Liz Andrews)演唱,皮膚白皙的她頂著一頭俗稱 Afro 的大捲髮。我傻傻地問她:「什麼是奇怪的果實?」。利茲看著我的臉,慢慢跟我解釋:過去,黑奴不被視為人,而是奴隸主的財產,南方各州時常以私刑吊死黑奴。於是,一棵盤根錯節、頂天立地的大樹上,纍纍地掛滿了隨風擺盪的屍體,便成了「奇怪的果實」,是當時南方的日常景色。

對抗速食行動主義01

2017 年 8 月,美國維吉尼亞州夏洛茲維爾市(Charlottesville)決議拆除南北戰中南方名將羅勃.李(Robert E. Lee)的紀念像,原本只是平靜小鎮中一座乏人問津的雕像,卻引爆了美國自川普參選以來,日日累積的種族衝突壓力。拆雕像一舉,引來白人優越主義、新納粹和三 K 黨等團體大舉集結,他們手持火炬高呼「你們無法取代我們(You will not replace us) 」。他們口中的「你們」指的是黑人、猶太人和共產黨員等少數族群;而「我們」指的是白人。這場行動引來反納粹和反法西斯團體上街示威。沒想到,主張白人至上的 20 歲青年詹姆斯.亞歷克斯.菲爾德.詹姆斯(James Alex Fields Jr)駕車輾壓反納粹示威隊伍,造成一死十九傷。

一週後,風靡全美的舞蹈節目《舞林爭霸》(So You Think You Can Dance)裡的知名編舞者翠維斯‧沃爾(Travis Wall)用妮娜‧西蒙(Nina Simone)的〈奇怪的果實〉編了一支舞,邀請全明星夢幻陣容的舞者演出。舞台上一株大樹,各種膚色的舞者們身著粗布白衣,猶如 19 世紀時的美國,一開始舞者們躺在地上而後顫動、凝視、呼告、掙扎,最後,黑人男舞者與白人女舞者握手,舞終。 

對抗速食行動主義02

一片好評中,有人提出質疑,舞蹈作為一種超越語言的藝術,以舞蹈回應現實可以有更細膩深刻的方式,而翠維斯‧沃爾卻偏偏選了最快速、最淺薄的方式,把種族衝突悲劇和複雜歷史,限縮於廉價煽情的動作,以膚淺的象徵(握手)作終,淪於「速食行動主義者」(Fast Activism)。

藝術行動(Art Activism)之所以在當代社會中有一席之地,在於藝術具有「碰觸人心」的超能力。演化至今的人類高度仰賴語言溝通,但語言時而多變,時而虛假,但舞蹈、繪畫和音樂往往可以超越語言。於是,藝術短暫地帶我們脫離此時此地,脫離舊有的觀點,從別的視角看這一切。活在三維空間的人類,原本無從想像四維空間是什麼模樣,但藝術可以帶領我們驚鴻一瞥。藝術行動主義正式乘著藝術的超能力,正視社會,勇於回應。 

但在資訊碎片化的今日,各式真假參半的假新聞滿天飛,藝術行動主義也不免遭到影響,因而出現了「速食行動主義者」。這些創作者只截取表面的、本能式的層面,以最快速、最省力的方式回應社會議題。

「速食行動主義者」比「不行動」更危險,因為速食行動主義把複雜的議題簡化,滿足了創作者和觀眾「嘿,我有關心社會喔,而且還是透過藝術,好棒吧」的虛榮心。危險的虛榮心讓人們止步,停止探究。 

回到我的同窗利茲。光憑膚色外表,我以為她是白人,我問她為何對於〈奇怪的果實〉頗有研究,她哈哈大笑地甩甩她的圓澎黑髮說:「我是黑白混血,而我向來認為我是黑人,縱然大家老以為我是白人;認同不在於膚色,而在於你認為你是誰。」美國種族議題複雜難解,遠非膚色那般分明。  

如何對抗速食行動主義?面對創作者自稱「回應社會議題」的作品,作為觀眾的我們總是要問:可以選擇探問,為何鼓吹和解? 可以選擇挖掘,為何鼓吹放下?不可止於虛榮心,永遠依歸自己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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