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遊前夕

週日午後的伊斯蘭瑪巴德,行人都被太陽推回騎樓下。攝氏40度的高溫,烘烤著人的皮膚與樹皮,一群烏鴉聚在枝頭遮蔭,打算等日頭小了再飛出來「嘎嘎」叫個幾聲。

這是一座有各種聲音匯流的城市,鳥的鳴叫、穆斯林的禮拜聲、來自公園板球賽的呼喝、不同款的汽機車發出不同款的喇叭聲。巴基斯坦上週才結束齋戒月,街頭的活力正在慢慢復原,許多餐廳都在休息,但當地人仍很樂意和外來客打招呼,他們主動和你握手、和你問好,甚至把車窗搖下來和你揮手。 

巴基斯坦是右駕,司機搖下車窗和我打招呼。(陳德政)
對我們友善又好奇的巴基斯坦人。(陳德政)

攔下一個人和他問路,請他幫忙拍張觀光客到此一遊的照片,他臉上的表情都讓你覺得那是他莫大的榮幸。和平、友善、好客,而且有禮,我第一次來到穆斯林的國度,才知道,之前的擔心都是誤解下的產物。

那麼,對 K2 那座山的擔心,會不會事後證明也是誤解下的產物呢?它是真的這麼令人害怕,或者也有溫柔的一面?它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或有時也願意接納徒步到它山腳下的旅人?K2 不過是一堆石頭和冰雪築起的堡壘,本身應該是中性的,什麼「野蠻之山」、「全世界最危險的一座山」,都是人類的後設。

若像高達所說:「所有存在,只在我之中。」倘若一個人擁有如此寬闊的胸臆,能把浩瀚的 K2 山體裝進自己的身體裡。當一個人的心靈成為比山還巨大的存在,可以調節氣象與禍福,渡過地形和凶險,他與 K2 的相遇仍會有尊卑之分嗎?也許,某些方面是可以平起平坐的。

壯遊前夕,我和阿果(呂忠翰)與張元植走在伊斯蘭瑪巴德熱烘烘的街頭,想找一家仍有心思做生意的雜貨鋪,添購鎖頭、曬衣夾、防蚊液這些生活用品到基地營去。翌日天未亮時,我將和這兩位台灣最強悍的登山家搭小飛機前往海拔2,200公尺的山城斯卡都,整補二日,從那裡再搭四輪驅動車到阿斯科里,接著在冰河上步行七日,直到 K2 的山腳下。

週日午後的行人,走在豔陽裡。(陳德政)

翌日開始,我們將離文明世界愈來愈遠,伊斯蘭瑪巴德旅社裡的香氛和水電將成為我們想念的東西。此刻,我走在他倆後方,看著他們強壯的背影——高海拔攀登者那種特有的背影,強健的手臂與寬厚的肩膀——思索著他倆是如何看待即將登上的 K2,也思索著,此時的我沐浴在南亞的熱風裡,一旦到達阿斯科里,將換上登山鞋,沿雄偉的巴托羅冰河走到 K2 的基地營,發現自己身在地表最荒涼之地,是什麼樣的機緣,能促成這樣的緣分。

加入一支代表國家的隊伍、獲得幾個「逗陣」的旅伴、有共同的目標也有清楚的分工與職掌。當然還有漫長的天數,以及遙遠的目的地,一部壯遊劇本已經設定好了,明晨那班飛機起飛後,我們會寫下彼此交織的故事。而這與我人生第一次壯遊,恰好隔了二十年,那是一次沒有旅伴的旅行。

1999年夏天,我在升大三的暑假到英國參加搖滾音樂祭,獨自在異鄉的草原上露營、看見從青春期就開始迷戀的樂團的演出——Blur、Suede、Chemical Brothers。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夢被實現出來的輪廓,一切都很新鮮、美好,但也有點寂寞。那次旅程影響了後來我在做的所有事情、我看待世界的角度、對事情和人的看法。那次旅程,形塑了我。

當年我20歲,用一個稍微驚人的比喻是,我已經多活了一倍的人生。

40歲這年,我原本打算回英國看看,1999年後,我未曾再訪英國。我暗中申請了今年中的蘇格蘭駐村,心裡盤算著,等駐村結束,要搭船去愛爾蘭看一場 The Cure 的演唱會,再去參加嚮往好久的 Glastonbury 音樂祭(嘿!我終於要在泥巴地上露營了),最後,到倫敦踩踩二十年前走過的路,考考上個世紀的記憶。

但生命總有自己的步調,有它被賦予的任務。作為生命的主人,逆水行舟是太辛苦了(尤其漸入中年,別再跟身體作對),生命說它要往那裡去,就堅定地把腳步跟上吧!把精神武裝起來,然後,專注而平靜地去面對。

也無風雨也無晴,是多怡然的心境呢。

我的人生跟 K2 那座山,半年前是沒有任何關係的,它只是一個神祕的名字,一個威嚇的象徵。去年秋天我和一支登山隊逆走中央山脈南二段,下山前一夜入住嘉明湖山屋,其他隊伍都就寢後,我們到管理員室找元植喝茶聊天,為了籌措海外攀登的旅費,他定期在嘉明湖山屋擔任管理員。

我對他耳聞許久,直到那天才初次碰到面。他坐在電腦前,說明年打算和學長,也是攀登夥伴阿果去爬世界第二高峰 K2,我在床頭喝著手裡的熱茶,心中只感到欽佩。K2,高海拔攀登者的聖杯,一個大雪冰封的荒蠻異世界,它是不該走入我這個平常爬爬台灣百岳就覺得好快活過癮的都市人生活景框裡。

但生命說,它要往那裡去啊!陌生的異國巴基斯坦,在冰河上徒步七天的進山路程,在冰河匯流處抬頭仰看 K2 的山體,那座地球表面最完美巨大的金字塔,在海拔5,100公尺的基地營駐紮一個月,見證兩位優秀的登山家試圖將台灣的視野帶到過去沒有台灣人到過的8,611公尺頂峰。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這麼地未知,這麼地好像有點危險,這麼似乎超出自己能力範圍。但又這麼地迷人,這麼有氣魄而且浪漫,這麼明確的是一生一次的機會並且必然會再次形塑了我。

這是一個無法回絕的邀請啊!去面對冰、雪、岩石,品嚐稀薄的空氣,秤秤自己的眼淚,去很深很深地感受那種活著的滋味。

很喜歡這一句話:所有的夢想都是瘋狂的,直到你實現它(All dreams are crazy, until you make them true)。

40歲這年,讓我再看一次夢被實現出來的輪廓,那是喀喇崑崙山脈直指天堂的山影。荒寂的異域,有藍色的冰、白色的雪,與黑色的岩石。有我們的歡呼,與歡呼後流下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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