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教授的心靈課程

坂本龍一的樂風空靈超塵,融合東西古今,涉足古典、爵士、民族、流行等音樂類型,更經常在作品中表達對地球、世界的關懷


大學時有段時間我迷戀指彈吉他(fingerstyle),指彈吉他常簡稱木吉他演奏曲,不同於一般流行音樂僅使用吉他彈奏指或刷扣幫人聲伴奏,在這種風格形式下,演奏者必須同時彈奏旋律、合聲、伴奏、節奏、根音等所有音樂元素。在六根弦的限制(與特殊性)下,用吉他獨有的技巧、延音、音符排列,彈奏出完整的曲子。除了左右手技巧非常複雜,且需要更靈敏的協調性外,許多演奏者也會為了尋求全新的聲響,改以特殊調弦(alternative tuning)的形式來編曲或創作。隨著空弦音的改變,整個編曲彈奏的聲響與技術可以說是大解放,充滿無限可能。

當時我常存夠了錢就去樂器行購買一本又一本的樂譜回家練功,在眾多西洋指彈好手與流派中,有幾位日本演奏家的作品特別吸引我;他們對於東方情懷的詮釋與留白美學的掌握,完全觸發了我腦中對音樂的另外一種想像。其中押尾光太郎的一首曲子〈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更是徹底把我擊敗,除了在泛音與敲擊等純吉他技術層面的處理極為獨特與精細外,曲子本身的旋律與和聲,就已美到令人嘆息。當時我有特別注意到,該曲子其實是押尾改編的非原創作品,原作曲者叫做坂本龍一——我卻完全不知道他是誰。當時我只是一位搖滾吉他手。

1983 年大島渚導演同名電影《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台譯:《俘虜》)配樂歌曲,此電影獲得該年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殊榮。

從事電影配樂工作以來,坂本龍一的作品本身對我未有直接的影響,但他的人生、態度、哲學以及對世界的關懷,對所有年輕配樂家,甚至其他領域的創作者而言,像是黑暗中的一盞明燈。前陣子有幸看了紀錄片《坂本龍一:終章》的試片,結束後內心激動不已,一方面覺得厭世,開始懷疑自己的人生到底在幹嘛;但同時又覺得醍醐灌頂,心靈得到療癒。

我特別喜歡導演在下面這段的處理:在一段歷史影片中,看到1980年代的坂本年輕氣盛地談論著電子合成器,他說合成器是多麽驚奇與便利,人類根本不需要花費好幾年時間去練習器樂技術,因為電腦瞬間就可以完成比你還快的彈奏與創作。緊接著下一個鏡頭,我們看到的是白髮蒼蒼的坂本教授,拿著鉛筆,坐在鋼琴前面,在空白五線譜上寫下一顆又一顆腦中的音符。從鋒芒畢露到沉穩內斂、從實驗樂團到配樂大師,從科技到人文、數位到類比,從技術到自然、音樂到聲音,透過這部影片,我們得以窺見坂本龍一音樂人生的蛻變與歷程,也看到他在大時代變遷下,作為一個人,對世界與宇宙的提問與自我探索。

直到今日,每次聽到〈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的旋律,我都還是會心頭一震,彷彿有股巨大的東方暖流襲來,雖然對教授來說,這首曲子的意義某種程度可能跟〈怪咖〉(Creep)之於電台司令(Radiohead)來說一樣,但作為一個創作者,你永遠無法想像(也不該預期)你的作品,會在何時何地影響了誰。

也正是因為如此,創作是如此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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