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地雷、推土機與揮之不去的緊張局勢

在納卡地區的衝突看似落幕,但戰爭帶來的破壞及仇恨讓雙方依然勢不兩立

亞塞拜然‧克爾巴賈爾——中世紀修道院的牆壁上,覆蓋著軍事迷彩織網;庭院裡飄揚的俄羅斯國旗下方,排列著機關槍的巢穴;曾經用來停放旅遊巴士的山腰,現在由裝甲車上的大砲駐守著。

此處出現的兩名穿著黑色斗篷的神職人員,是該地區僅存的最後幾名亞美尼亞人。

其中一名神職人員亞齊門德特‧格里戈利安(Archimandrite Mkhitar Grigoryan),指向和他們住在一起、面無表情的俄羅斯維和部隊說道:「沒有維和人員隨行,我們不能走出大門。」

去年秋天,在亞塞拜然與亞美尼亞為了爭奪納戈爾諾-卡拉巴赫(Nagorno-Karabakh,中文簡稱納卡)地區及周圍山區控制權的一場激烈戰爭中,數千名亞美尼亞人流離失所,超過數千名的亞美尼亞人在戰爭中死亡。一年前,達迪萬克修道院(The Dadivank Monastery)還是許多遊客競相朝聖的觀光勝地,現在卻已成為山坡上的一片廢墟,以及被亞塞拜然所攻佔的許多區域中,唯一還有亞美尼亞人存活的地方。

對於被監控的生活,格里戈利安努力壓抑著怒氣,繼續說道:「你不能在 21 世紀還這樣——像野人一樣生活。」

這次的四日之旅,在亞塞拜然收復的這片土地上,走訪了許多媒體過去一年來沒有到過的地方,也看見了這些地區雖然已經以十分驚人的速度進行重建,卻仍然充斥著戰爭的仇怨。

始於 1994 年的長久戰爭結束以後,加起來有一個黎巴嫩大小的亞美尼亞民族納卡飛地與周圍七個區域,雖然在法律上皆屬於亞塞拜然的一部分,實際上則由亞美尼亞掌控。但在去年的戰爭中,亞塞拜然重新奪回了周邊區域及部分的納卡地區,在世界上最激烈的種族衝突之一中,引發新一波的種族流離。

在有著「亞塞拜然勝利皇冠上的明珠」之稱的山頂小鎮舒沙(Shusha),我和攝影師波洛馬列夫(Sergey Ponomarev)跟著一名被這個石油大國僱用的英國建築師,視察那些仍然散落著亞美尼亞人衣服和家族照片的房屋。在這個偏遠地區,我們從 1994 年亞美尼亞人驅逐數十萬亞塞拜然人的地方,穿越地雷區,到達亞塞拜然承諾要復興的鬼城。

在克爾巴賈爾(Kelbajar),有時候很難分辨哪些廢墟是 1990 年代逃亡的亞塞拜然人遺棄的房屋,哪些是去年11月逃亡的亞美尼亞人遺棄、焚毀的房屋,又或者哪些兩者都是。但我認出了鎮中心一個白色箱形的單層建築,去年這裡是一家銀行分行,在領土轉移之前,我親眼目睹了亞美尼亞人搜刮所有他們能帶走的東西,再用錘子打碎城牆。

這次再來到這裡,工業規模的烤箱在過去辦公室的位置嗡嗡作響,圓麵包排放在滾動架上,薩哈朗‧艾哈邁多娃(Zokhra Akhmedova)帶我進到舊銀行金庫,走過一扇鋼門,她在地板上鋪了一張油氈,把空間裝設成臥室,再把保險箱變成了她的梳妝台。

「讓我死在我的家鄉。」她回憶起她在回到家鄉幫忙開設烘焙坊前,跟女兒說的話。

去年戰後我來到納卡地區,山坡上亞美尼亞的軍事公墓讓我想起這片土地上的重重悲劇。

今年 6 月重返此地,我很想知道一塊土地究竟能夠承受多少心碎。

無盡的恐懼

2020 年 10 月在舒沙,我去了一幢公寓樓的混凝土地下室,亞美尼亞的婦女躲在那裡,用扁平的紙箱當作掩護。回想起 1990 年代的戰爭,其中一人說道,他們以為他們已經知道戰爭是什麼樣了,但現代武器的巨大威力把戰爭導向另一種境界:「除了恐怖,還是恐怖。」

回顧共產主義倒台之際,亞美尼亞和亞塞拜然組成的前蘇聯加盟共和國(Soviet republics of Armenia and Azerbaijan)在納卡地區——國際公認的亞塞拜然的邊疆領土,主要居住人口為亞美尼亞人——爆發戰爭。亞美尼亞贏得了該場戰爭,掌握亞塞拜然約 14% 領土的控制權。

國際勢力介入的調解失敗,再加上石油和天然氣資源的蓬勃發展,亞塞拜然投資了以色列和土耳其的現代無人機。1991 年 9 月亞塞拜然發動襲擊時,在土耳其軍隊的支援下,他們全面擊倒了窮困且弱小的亞美尼亞。

今年 6 月我再次回到舒沙,公寓樓已經消失,一切被夷為平地,只剩下光禿禿的棕色土地。倫敦查普曼泰勒建築公司(Chapman Taylor)的建築師阿德里安‧格里菲斯(Adrian Griffiths)說,這個地區將為成為新「街景」的一部分。

該國的專制統治者伊利哈姆‧阿利耶夫總統(Ilham Aliyev)沒有讓亞塞拜然人就這樣重返家園,他希望把舒沙重建為亞塞拜然的文化首都。在 1990 年代戰爭以前,約有 1 萬 5,000 名亞塞拜然人居住在此地,一直到去年秋天,這裡剩下約 5,000 名亞美尼亞居民。

這座引人注目的山頂小鎮是 19 世紀亞塞拜然音樂和詩歌的搖籃,雖然亞美尼亞人也同時將其視為他們歷史身分認同的核心。

格里菲斯手上拿著一張超大地圖和一支紅筆,穿過雜草叢生的小巷和堆滿亞美尼亞軍裝的廢棄地,他在地圖上把所有要拆除的房屋畫上叉,值得保留的房屋則畫上打勾的記號。

大部分地區都畫了叉。

「我們能夠取得非常快速、積極的進展。」當被問及重新規劃一個現有居民很少的城市是什麼感覺時,格里菲斯這樣回答。

在 1990 年代的戰爭中,約 50 萬名亞塞拜然人被驅逐出納卡地區及周圍地區,許多亞塞拜然人相信有朝一日能夠回到家鄉的承諾,在臨時住宅住了近 30 年。

現在,亞塞拜然已經收復領土8個月了,政府仍以地雷為由,不讓亞塞拜然人回到家園。但同時,首都巴庫(Baku)的企業家加贊法爾‧達達索夫(Gazanfar Dadashov)卻得到了一紙合同,允許他在家鄉舒沙為士兵及當地居民開設烘焙坊。

達達索夫和他的商業夥伴伊夫蒂哈爾‧阿力耶夫(Iftihar Aliyev)在舒沙找了一間有平板電視和洗衣機的公寓,他們不覺得住進這個幾個月前還屬於亞美尼亞人的房子有什麼好奇怪的,因為亞美尼亞人在 1990 年代趕走亞塞拜然人之後也做了一樣的事。

「歷史就是不斷重演。」阿力耶夫說道。

達達索夫的老家早就坍塌了,但在雜草叢生中,他認出了自己以前在花園裡種下的百合花已然盛放;當他看見他的舊金屬撬棍時,眼眶噙滿了淚水。

小巷裡散落著全家福照片——孩子們圍繞在餐桌旁、一個女人懷裡抱著嬰兒。在大自然吞沒達達索夫房子的同時,隔壁一個亞美尼亞家庭也搬進來了。

戰爭仇怨

舒沙城以東,是一片荒蕪。當初亞美尼亞佔領了該區領土作為緩衝區,整座城市變成了鬼城。在反坦克壕溝中,蘇聯時代建造的葡萄園水泥柱仍然屹立不倒,就像一片骷髏森林,其中一些柱子上掛著帶刺鐵絲網。

現在這片土地上到處都是反鏟推土機和瀝青壓路機,處處煙霧瀰漫;為了清除地雷,亞塞拜然大量焚燒草地,新的國際機場跑道亦在鋪設當中。

亞塞拜然承諾將該地區最大的鬼城阿格達姆(Aghdam)打造成一座擁有 10 萬居民的大城市,並建造一座紀念館,致敬過去的苦難回憶。

「我們的戰略目標是使卡拉巴赫(Karabakh)成為和平之地、繁榮之地以及發展之地。」亞塞拜然總統的外交政策顧問希克米‧哈吉耶夫(Hikmet Hajiyev)說道。

在巴庫一處閃閃發光的裏海海濱,政府建造了一個「戰爭獎盃公園」,裡面放著被燒毀的亞美尼亞坦克、繳獲的大砲和亞美尼亞士兵掛在鐵鍊上的頭盔。真人大小的亞美尼亞士兵有著巨大的鼻子、可怕的眉毛和一口爛牙。

「他們看起來就像這樣。」公園經理沙欣‧阿拉克巴羅夫(Shahin Alakbarov)這樣說道,駁斥了關於扭曲亞美尼亞人物特徵的批評。

但許多評論家表示,如果政府仍然緊抓著戰爭的仇怨不放,怎麼可能與亞美尼亞和解?

「如果你想要延續和平,想要讓戰爭真正走入歷史,那就不應該這樣做。」亞塞拜然歷史學家奧特‧加尤紹夫(Altay Gayushov)對於戰爭獎盃公園和統治者阿利耶夫發表了他的看法。

「對於阿利耶夫來說,最重要的事是讓這種民族主義精神永不褪色,因為這是他權力的來源。」

所謂的「和平」要能稱上穩定還有一大段距離。致命的邊境衝突不斷爆發,數千名亞美尼亞人仍然居住在由俄羅斯維和部隊控制的大城斯捷潘納克特(Stepanaker),亞塞拜然表示,亞美尼亞人如果想長期留在那裡,就必須接受他們的統治。

最近的一個星期六,42 歲的工程師阿迪‧納克迪耶夫(Adil Naqdiyev)在獎盃公園裡一輛亞美尼亞坦克前,為他8歲的兒子拍下了一張照片,照片中亞美尼亞士兵正從坦克的艙門走出,驚恐地抬頭望著天空。

納克迪耶夫曾經歷過蘇聯時期,亞塞拜然人和亞美尼亞人共同居住在巴庫,那個相對和平的時代。我問他這種共存是否有可能再次實現,他的兒子打斷我們的對話說,不可能。

「亞美尼亞人都很貪得無厭。」8 歲的阿利姆(Alim)宣稱:「他們不會只滿足於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

失去

2020 年 9 月 26 日,20 歲的伊亨‧阿巴索夫(Ilham Abbasov)回到收容亞塞拜然流離失所者的村莊,向他們家的單層樓房告別,他加入了國家軍隊,並向他的母親發誓會解放她的家鄉。

他太年輕了,還沒有見過他們家的祖厝,但就像其他的亞塞拜然青年一樣,他從小就感受到一股發自內心的不公正感。

當他的哥哥哈利克‧阿巴索夫(Khalik Abbasov)再次見到他,是在網路發布的影片裡一排血淋淋的屍體中。阿巴索夫後來才知道,在亞塞拜然進攻的第一天,他弟弟的部隊就遭到了伏擊。

阿巴索夫每天都去檢查被送到當地清真寺的屍袋,但一直到戰爭結束後,才收到他弟弟的屍體。阿巴索夫家人獲得了約 1 萬 2,000 美元(約 33 萬元新台幣)的撫卹金,他們把大部分的錢花在伊利哈姆‧阿巴索夫的榮譽燈牌和墳墓上方的玻璃框架上,他哥哥說,弟弟一直都想要有一棟自己的房子。

「土地收復了,但是我們已經不在乎誰能得到它了。」哥哥的妻子阿利亞‧阿巴索娃(Aliya Abbasova)說道:「我們失去了我們所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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