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組更清晰的遠方照片,來自西藏/圖博 ——《吃佛》
早年上網隨意亂逛,在 Twitter 上看到藏族詩人、作家唯色的貼文,於是便時不時追蹤至今。她的部落格(也是同名著作)「看不見的西藏」經營多年,對像我這樣的讀者來說,幾乎沒有一篇文章可以輕鬆看待。但我也必須得承認,西藏/圖博的相關議題,時常使人揪心萬分,台灣的人權運動朋友,也偶爾會談起相關種種,但始終因為地理上的距離,或是以台灣為本位的危機感自顧不暇,不算是個人優先關心的話題。多年來與西藏有關的書籍並不算少,有出自當地的觀點與紀實,也有旅人式的虛構或非虛構文類,在詩歌的領域更有多本著作在文藝讀者間流傳,例如《西藏流亡詩選》這部既美麗又哀傷的合輯。那麼,《吃佛》是「又一本」關於西藏的著作嗎?
吸引我注意的是作者芭芭拉.德米克(Barbara Demick),十年前在台灣乃至世界,《我們最幸福:北韓人民的真實生活》為外界揭露了朝鮮的樣貌,其後更推出增訂版,為北韓政權兩代間的遞嬗和轉移補充看法。也大概是從這本書開始,台灣書市開始引入與北韓有關的作品,揉雜對北韓的獵奇與好奇,甚至有相關的旅遊行程與網路上大量的分析政情、Vlog 遊記影片,如今「脫北者」已經是一個不需要多加註解的詞彙了。
《吃佛》的序言裡寫著「幾個世紀以來,西藏給人的印象一直是個隱士國度。它的魅力隱藏在喜馬拉雅山的自然屏障及與世隔絕的神權政府之後。」作者自陳書中人事時地物均為「據實以報」,「但我改變了一些名字,以免那些吐露事實的人受罰。」對台灣來說同樣是充滿謎團的國度與地域,西藏理應在淵源上距離我們更近。而這段危險的提示或警語,也應當是台灣人相當熟悉的氣氛,那個氣息來自不斷威脅進逼的政治實體,也曾經發生在這座島嶼上的特定歷史時段。
芭芭拉.德米克相當節制敘事中的濫情與同情,全書分為四個時間段,許多時候甚至讓人感覺行文過度冷靜,似乎就只是在小人物的故事間,靜靜鋪排西藏的近現代史。也因為歷史本身的荒謬,所有的情緒調動幾乎都是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自行觸發的,而不是迎向寫作者預先埋好的機關,例如「英國與西藏的通訊顯示,英人與藏人在宗主權、主權、獨立、自治等字詞的翻譯與定義上爭執不休」因為讀者有著當下的後設視點,很難不去聯想如今這些詞就算有大一統的翻譯和定義,但這些詞現在真的能使用?還是早已載入於敏感詞列表?這些詞還有實踐的可能嗎?
從 1958 年一路開展到 2013 年,具體描述了西藏面對多個「外來政權」的衝擊和變化,針對西藏傳統的政治制度,更不吝提出批評觀點——「西藏政教合一的體制有諸多的缺陷,其中最明顯的一點是國家元首是由轉世任命,在這種結構下,新領導者只會在前任過世後才出生。」作者列舉了此過渡期間可能發生的權利真空、攝政者內訌,甚至這也為後來的金瓶掣籤相關爭議(達賴喇嘛 vs. 班禪喇嘛)埋下遠因。我特別注意到這段敘述裡芭芭拉.德米克特地插入一段補充:「小男孩(一直以來都是男孩)」是全書裡少數作者意圖特意充分展現的段落,是啊,為什麼一直以來都是男性?即使不吝批評,也如此優雅充滿節制,誠然是這本書的行文魅力之一。
我們讀到藏人在全面進逼之下的退無可退,從政治上的放棄獨立,到整個家族與大量人民的流亡出走,父祖輩受到屠殺的命運,兒孫輩選擇自焚。語言文字似乎是最後的抵抗,同時也呈現另外較不典型(或其實是另外一種典型,端看讀者站在哪一種觀點)的藏人敘事「那不全然是政令宣傳,藏人也不想回到以前的狀態。只要中國政府提供給藏人的交易條件,與漢人一樣好就行了。」藏族富商自豪有兩個家、兩輛車,最新的消費產品,但儘管毫無被捕記錄,仍然無法取得護照。「我人生中想擁有的東西都有了,就是沒有自由。」他說。
或許《吃佛》此書故事與事實的所在地,距離台灣的讀者仍屬遙遠,但政治實體與勢力作為一個意志,一種明確的力量展示,實則離我們並不遙遠。離海不遠的香港,可為明鑑。
2020 年 6 月 30 日香港《國安法》公布、施行以來,香港政情遂與往日不再相同,多個民主團體、NGO 宣布解散,多人遭拘捕。因應此法,香港教育教材更新課程及指引,針對電影產業政府修訂《電影檢查條例》檢查員指引,港人更發現無法連上多個境外網站,似乎網路執法力度更為加大。今年初爆發「香港民主派初選大搜捕」,而距國安法施行不到一年後的 2021 年 6 月 24 日,因港府指稱多次涉嫌違法遭搜查、凍結資產的香港《蘋果日報》宣告停刊,結束 26 年來的業務。
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總書記習近平,於 2021 年「建黨 100 周年」大會發表談話,「解決台灣問題、實現祖國完全統一,是中國共產黨矢志不渝的歷史任務,是全體中華兒女的共同願望。……包括兩岸同胞在內的所有中華兒女,要和衷共濟、團結向前,堅決粉碎任何「台獨」圖謀,共創民族復興美好未來。任何人都不要低估中國人民捍衛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的堅強決心、堅定意志、強大能力!」此段話落,現場爆發長達 20 秒的掌聲和歡呼。
是的,《吃佛》是「又一本」關於西藏的著作。但這並不妨礙讀者對西藏的重新認知與再認知,書中所述內容,我們幾乎都能以篤定悲觀的心態預測,只會朝向更壞的態勢發展。《吃佛》書的副標題是「從一座城市窺見西藏的劫難與求生」,這座城市可以是書中的阿壩(Ngaba),也可能是已經很難再度集結眾人、高呼「時代革命」且光復之光漸趨黯淡的香港。但願永遠不會有人有機會寫下一本副標題是「從一座城市窺見台灣的劫難與求生」的書。
唯色曾經寫過「我素來噤聲,因為我幾乎什麼都不知道。/我一生下來就在解放軍的號聲中成長,/適合做共產主義的接班人。」到後來她自況「除了關進監獄,能被剝奪的都剝奪了。」回到《吃佛》,魯迅在《狂人日記》寫道「禮教吃人」,如今在西藏,如果連佛都是可吃的,更何況是人?
任何人都有權宣稱自己有著「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的自由,但如果宣稱的背後是不義,是反人類,是集權專制與反民主,良知很難讓我們別過頭去,在乎人權的我們很難告訴自己這與我無關。芭芭拉.德米克的《吃佛》如同一艘太空望遠鏡,攝於充滿集權壓迫謎團的國度與地域,為相信民主自由價值的人(甚至是懷疑論者),帶回又一組更清晰的遠方照片,來自西藏/圖博。
在自由的此方與此刻,仍然有許多人,身陷不自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