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態穩定的視覺邏輯:倪灝作品中的模式問題

年輕的藝術家倪灝甫於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在台的首場個展,展出《伏擊》、《結構研究 V》、《真實荒漠》⋯⋯等多件作品。

在這個展覽當中,倪灝並未以說明卡的方式給觀眾指示,相反地,在展覽入口處的說明架上放了兩本相簿,首頁有幾張作品位置圖,標示著1到15。在位置圖之後,每個號碼之下都有幾張並未標註來源、風格不一、乍看之下彼此間關連性頗低的照片。不過如果我們將這些照片與標示的作品相互對照,彷彿又可以發現某些顏色、形象、線條或氣氛,或隱或顯地與作品的某個部分有著呼應關係,但是這樣的關係並非那麼直接也不那麼清楚。更有趣的是,這兩本相簿中的作品位置圖是一樣的,但是每個標號之下的相片卻大多不同。也就是說,每個作品起碼有兩套彼此並不全然等同的、圖像性的指涉關係。在作品與這兩套圖像性的照片之間,到底哪一套才是這些作品創作的「基礎」呢?對於這些作品而言,我們能說其中一套比起另外一套來說「更基礎」嗎?

模式,而非存有的茁生

事情似乎比表面上看起來的更為複雜。在《炒飯》(又名《米飯畫》)的系列作品中,藝術家用畫框框住的內容,是常見於坊間餐廳櫥窗的食物模型——蠟製薑黃飯,間或在凹凸不平的飯上鑲嵌著鐵環、鋼絲、鉤子與海鮮一般的配料。藝術家刻意留下非食材線索的餐點樣品以「繪畫」的形式掛在牆上時,「繪畫」這個藝術最傳統的類型所在意的作品與現實(reality)之間的關係,能夠被套用在《米飯畫》上嗎?到底這樣一件作品指涉著什麼樣的「現實」呢?

而在《飯團》這個雕塑也似的作品中,倪灝將唯妙唯肖的蠟製米飯鋪在一堆衣服所漿起來立體造型上,甚至刻意地讓這些米飯不只布滿具支撐性的衣服基底,還散落在作品的檯座附近,彷彿這些是沒有黏好、從衣服上落下的米粒。作為基底的衣服與米飯之間彷彿有視覺層面上的競爭關係,在「(衣服的)顯露」與「(米飯的)遮蔽」兩種效果的爭奪之下,放逐了藝術傳統長久以來期待「雕塑」處理的現實、空間與物的問題。不管是《飯團》還是《米飯畫》,都讓作品與美術館原本希望透過「非現實的虛構」來達成「對於現實的反思」這樣的「藝術」功能失效。

藝術家逼迫我們將注意力集中在作品的表面,也就是眾多作為參照的圖像或影像(image),與作品得以呈現的形象(figure)之間的關係。

在這麼做的同時,我們就已經放逐了前述那個把作品與圖像性照片間的「指涉」關係馬上等同於「基礎」的「還原」關係,後面這種關係,是一種本體論意義上,實體與元素的存有關係。如果用哲學家傑森・威寧(Jason Winning)與威廉・貝克特爾(William Bechtel)的話來說,倪灝逼迫我們關注的,是模式的茁生(pattern emergence),而非存有的茁生。

同樣的思維模式也出現在由十七台螢幕所組成的《旋轉》這件作品。藝術家以槌子敲破報廢卻還能顯像的螢幕,讓螢幕玻璃的碎裂狀態干擾播放的內容。我們可以看到持續旋轉著的內容影像隨著凹痕與斷裂之處改變形象。影像承載物在物質層面上的破壞,造成了內容形象的改變,這不是本體論層面上組成部分與作為整體的實體間茁生的、新的存有,而是認知層面上貫穿媒介與形式兩個層面的、模式的茁生。

動態穩定與配置

倪灝,《真實荒漠》展場裝置。(台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茁生意味著不同於原本組成方式的、新的秩序的出現。這次個展中,玻璃屋所包覆的《伏擊》是一個封閉的辦公室空間。原本應該是冰冷的 AO 家俱周遭,魔幻寫實式地被熱帶植物、隨意增生且大幅形象化的各類辦公室與生活物件給占據,這些植物與物件伴隨著皮影、剪影與燈光效果所造成的鬼影,以及《NJoy the patron saint of e-cigarettes》與《香菸塔》這些以電子菸及菸灰缸堆疊而成、具有強烈形象的作品放置其中。

伴隨著持續轉動的裝置物件、閃爍的電子菸與往來的觀眾人影,《伏擊》的內在結構從未固定下來。如果我們還考慮藝術家刻意規劃前後兩台射卡機,誘發觀眾透過卡片射擊來改變內部環境,那麼很清楚的,藝術家所在意的「秩序」,並非古典理性所強調的「均衡」與完美秩序,而是持續生成過程中的「動態穩定」。我們如何在持續生成的狀態下辨識出動態穩定的不同「模式」?這樣的問題全然不同於「現實問題是否是基礎問題」,也不同於「基本單元的排列或配置是否是一個實體的必要條件」這樣的問題。「動態穩定之模式」的問題,在意的是在物理與環境的限制性條件下,以不同方式來行動的自由是怎麼出現的,以及不同自由度的組成與配置型態為何,這樣的問題。

在這樣的「模式」思維中,除了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茁生之外,模式也不需要被組成部分的內在性質所約束。《真實荒漠》與《有刺鐵絲網》兩者之所以被放在同一個展間中,就在於前者沙丘上錢幣的散落模式與後者有刺鐵絲網圓形相扣的形式具有明確的呼應,對藝術家來說,這就產生了「模式」效應,讓視覺的符號與推論邏輯能夠在「資本——暴力——戰爭——慾望——中東」這樣的平台上滑動,而不被我們習以為常的文字或概念關係所束縛。

與此類似的,藝術家將拉長、彎曲、纏繞的管樂式鋼管,以不同造型變化之後的吹口,在《結構研究 V》中連結上空壓機,利用定時裝置在不同時候發出氣笛式的聲響。透過這樣的聲音裝置,雕塑所在意「空間」與發出聲音所必須使用的「空間」兩者產生共振與轉移,靜態的雕塑空間結構轉化為聲音的生產,就此而言,我們可以說「結構研究」系列所處理的,正是以空間作為媒介的「結構的表演化」,而這正是一種新的空間模式的茁生方式。

《結構研究 V》展場裝置。(台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對我們來說,認知層面上的「模式」(而非本體論層面上的「存有」),恰恰是倪灝「伏擊」個展為我們帶來最有趣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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