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世上,有兩位劇場導演會讓我說:「不管他嗑了什麼,都給我來一點」,一個是希臘導演迪米特里·帕派約安努(Dimitris Papaioannou),一個是義大利的羅密歐‧卡士鐵路奇(Romeo Castellucci)。本次羅密歐‧卡士鐵路奇率領拉斐爾藝術合作社帶來《美國 民主》於臺中國家歌劇院演出。
當初聽聞羅密歐·卡士鐵路奇的《美國 民主》改編自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1805-1859)所著的《民主在美國》,我心想,「這太狂了吧,有沒有搞錯?」《民主在美國》是 1835 年托克維爾自法國遠渡重洋到美國的社會觀察筆記,整本書沒有故事,更無角色,篇篇獨立,每篇針對一個議題提出觀察,比如「民主在美國對智力活動的影響」、「美國年輕女子的教育」、「美國人如何以自由主義對抗個人主義」。這種素材,要如何改成劇本?
而卡士鐵路奇做到了,他不僅僅是「改編」了這本《民主在美國》,更把這一切推升到一個畫面之詩的境界。
《美國 民主》中有四個主要角色:一對清教徒夫妻、一對印地安人。第一場戲,兩個印地安人討論語言:
「為什麼我們要學白人的語言?」
「因為白人的語言是沙漠裡的蛇,我們會失足滑進他們語言的河流。」
兩人對話終了,印地安人把全身的人皮脫下,掛在晾衣竿上。觀眾席有人輕輕地倒抽了一口氣。
第二場戲,伊莉莎白和納森道爾這對清教徒夫妻面臨餓死。18 世紀,美國的拓荒者中有許多清教徒,清教徒們相信美國是耶和華賜予他們的應許之地,他們將在美國土地上建立新以色列。但是,兩夫妻辛苦一整年的收成,只有幾顆鵝卵石一般大的馬鈴薯,走投無路的伊莉莎白拿嬰兒換取種子和農具,她發自內心的詛咒神,丈夫納森道爾不可置信的看著她罵道:「妳怎麼可以!妳怎麼可以對神不敬!」
男性為中心的權力結構下,女性的反抗往往被視為不理性(她怎麼可以褻瀆神?怎麼可以賣嬰兒求存活?)其實,男性才是拒絕接受現實的天真弱者 (整年都沒收成,如果不用嬰兒換農具,難道全家眼睜睜餓死?)男人只出一張嘴喊著「要有信心」,但實際上操持勞務、承受賣子之痛的是女性。在衝突中,伊莉莎白突然口吐印地安語,嘴角溢出黑血,接著倒地不起。
「喔!難道要走《紅衣小女孩 2》的路線了嗎?」我心中一陣興奮,坐等這場夫妻信仰之戰要怎麼演下去,沒想到,忽然間有層透光的薄幕降下來,與觀眾彷彿隔著一道水牆,數個女孩身罩斗篷魚貫而出,時而裸體,時而圍著圈跳舞,時而手持銀劍,當銀劍排出六芒星狀(註),觀眾又有人倒抽一口氣。這畫面太奇幻,全場觀眾如同進入了導演的腦海,目睹一幕幕超現實的夢幻。我腦中快速掠過種種參考畫面:《使女的故事》、《2001 太空漫遊》、《奪魂鋸》、《柳條人》(The Wicker man,1973 年版)。 我驚嘆,心中問題如泡泡般咕嚕咕嚕往上冒:「請問導演,五位女子披著斗篷,圍成一圈,畫面靈感是來自《使女的故事》嗎?」、「請問導演,巨大的不明物體飄浮在空中,下舞台有個脆弱的裸體嬰兒,畫面的靈感是來自《2001 太空漫遊》嗎?」
卡士鐵路奇的強項,正是這類「幾乎無法用大腦理解」,但是「感覺全對」的畫面。不靠語言,光用畫面就鎮住全場觀眾。他自述:「我改編這本經典並非要論證托克維爾所闡述的社會政治學說,而是要呈現出他筆下有什麼元素,讓身為人類的我感到驚訝。」卡士鐵路奇以超越語言的奇幻畫面,緊緊扣著主題「信仰與價值體系的崩壞,怎麼辦?」進劇場前,我曾懷疑《民主在美國》如何改成劇場作品,走出劇場,我深深被舞台設計和聲音設計所震撼,何種能耐,才能在舞台上作出水底般的畫面,讓觀眾聽到彷彿從水底傳來的聲音。
卡士鐵路奇曾說:「對我而言,劇場唯一的功能就是讓語言失去作用。這就是劇場與『娛樂』(entertainment)之間最大的分野。」有你的,卡士鐵路奇,不管你嗑了什麼,我都要來一點,現在就要。
註:六芒星,又稱大衛星,猶太身分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