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即永恆——《末代皇帝》的錯綜樂章

一個作品在被創作的當下,記錄了創作者的觀點、立場、情感、意圖、美學以及技藝,隨著時間演進,在不同時間與空間下被展演或呈現,傳遞給觀者,形成心靈與意識的交流。在此脈絡下,不同作品往往有著不同的「壽命」與「命運」,無關乎創作者在其中灌注了多少心血與理念,事實上,除了作品本身外,時間空間與觀者的關係,或許影響觀者對作品感受更為劇烈


從小到大,對《末代皇帝》這四個字一直印象很深,在那個台灣史還未在教育體系內普及,且各種中國歷史武俠題材小說與港劇盛行的 1990 年代,「愛新覺羅‧溥儀」這個聽來尊貴、典雅又帶點浪漫情懷的名字,很快地便在我腦中歷史區占有一席之地;但在 24 歲前除了彈吉他玩樂團外完全跟文藝青年沾不上邊的我,卻始終沒看過這部由義大利名導貝納多‧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於 1987 年拍出的經典。反倒是在開始接觸電影配樂後,認識了「教授」坂本龍一,進而在他的自傳《音樂使人自由》中讀到他參與此片拍攝與配樂作曲的回憶。

《末代皇帝》從愛新覺羅‧溥儀從三歲登基開始,講述他的一生。(甲上娛樂)

據書中所述,教授最初是以演員身分參與拍攝,其中在一場偽滿洲國登基酒會的戲上,需要管弦樂團演奏的場面,導演聽說坂本是個音樂家,便在片場找了一台走音的鋼琴,給他三天作曲,讓他在拍攝前預先完成樂團可以演奏的曲子來錄製工作帶,以利現場拍攝事宜。

殺青後半年,坂本意外接到來自製片的電話,導演希望他擔任片子的配樂作曲,35 歲的教授臨危授命,花了二週時間編寫了 44 段配樂,在飛抵倫敦準備錄音時,卻被告知剪接大幅修改,因此與助理徹夜未眠比對膠卷與樂譜,用計算機算出每段音樂畫面刪減了幾秒幾格,速度與小節因此該有怎樣的調整,進而抄寫在隔天要錄音的總譜與樂團分譜上。

要知道,那可是一個沒有 DAW 與 Finale 的年代(註)。

錄完音後的教授對這些浪漫又不專業的歐洲人做事方法感到厭煩,誰知一年後片子完成,他在觀賞首映時又發現因為剪接再度修改,所以連當初錄好的音樂也一起被刪減了!眼見自己苦心構思的作品遭到如此對待,教授對劇組更顯厭惡,甚至發誓絕對不再跟這群人工作。

結果半年後,《末代皇帝》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原創電影配樂。

以上大概是多數人對坂本與《末代皇帝》淵源的理解認知,若想聽聽不同版本的故事,也可以閱讀義大利國寶配樂家顏尼歐‧莫利柯奈(Ennio Morricone)的訪談《莫利柯奈:50 年一瞬的魔幻時刻》,身為貝托魯奇好友與長期夥伴的莫利柯奈,當時為了爭取創作《末代皇帝》配樂,幾乎每天打電話給貝托魯奇,而這段回憶,莫利柯奈與坂本雙方不同角度的記憶也值得玩味。

直到上個月,我才真正進戲院在大銀幕前觀賞了這部人類文明史上經典之作。這幾年因為配樂教學或研究,早已知曉《末代皇帝》的配樂並非全數由坂本龍一所創作,另外二位作曲者分別是身為紐約新浪潮龐克搖滾樂團 Talking Head 主唱兼吉他手的英國作曲家大衛‧拜恩(David Byrne),以及當年尚在德國留學的中國作曲家蘇聰。但直到在戲院內觀賞完正片,才意識到身為台灣樂迷,我們或許都自己腦補太多教授參與配樂的比重了。教授為本片創作的主題以及多段變奏,在深沉詭譎之餘又帶有盪氣迴腸的哀傷與糾結,但大衛‧拜恩的曲調清新優雅,時而詼諧時而童趣,大大調和了教授的凝重曲風,而蘇聰以巴烏、琵琶、洞簫為主的樂曲,更為片子的東方文化情感帶來分量。

坂本龍一、大衛‧拜恩、蘇聰(左至右)以《末代皇帝》拿下第 60 屆奧斯卡獎最佳原創電影配樂。(Getty Images)

來自三個不同國家的創作者音樂風格迥異,卻為此片帶來鮮明色彩,只是身為配樂從業工作者,難免進而產生疑問,教授在書中回憶自己寫了44段配樂,蘇聰也在某訪談中提及自己為片子寫了長達40分鐘的曲子,那大衛‧拜恩呢?且片中的音樂也就那麼多,怎麼可能每人都寫個幾十段啊?還是說貝托魯奇其實是找這三位音樂人「比稿」、再從中自行挑選哪段想要用誰的版本?(天啊,這部片子預算也太優渥了。 )

這三位作曲家是如何被「湊」在一起,至今仍是個謎,但比對原聲帶收錄曲目以及片中出現的 cue,更對片子背後的配樂製作分工產生濃厚的好奇心。當然,這之中想必有著多方商業考量、人事角力,以及各種錯綜複雜的產業眉角,甚至講白點,導演與製片要的只是找到他們心中覺得適合片子不同段落的音樂,有時我們作曲家在創作上對作品藝術性、主體性、完整性的各種堅持,往往都只是心中執念罷了。

這些年在業界每當遇到光怪陸離的情事,我都會提醒自己:想想當年的教授。當你灌注了大量熱情與心力所寫好的配樂,被擅自剪輯、最後甚至摻雜了另外二位作曲家的作品,卻得了奧斯卡,你會怎麼想?你會拒絕承認這是自己的作品、還是會替劇組開心?又或是坦然接受這宇宙的安排?在《末代皇帝》獲獎後,坂本跟貝托魯奇又合作了多部配樂,他的名字也正式從日本邁向國際,之後甚至在自己出版的專輯中重新改編詮釋他替《末代皇帝》譜寫的片段。有趣的是,在《音樂使人自由》這本自傳中,教授卻絲毫未提到另外二位作曲家參與的情事,或許透過這些後續發展以及軼聞,我們可以推敲想像他身為創作者的糾結與堅持。

直到觀賞完《末代皇帝》回家研究原聲帶,我才發現,那帶有濃厚東方情懷且琅琅上口的開場序曲,竟是出自大衛‧拜恩之手。說來汗顏,在過去聽到這曲子以及看片的當下,我一直都以為這是教授的作品,畢竟馬林巴琴的頑固節奏,以及各種帶有極簡主義色彩的循環樂句與擊樂,非常符合我對九〇年代前後教授音樂風格的認知,只是自己還腦補了教授使用弦樂模擬二胡技法演奏五聲音階樂句,殊不知這首曲子乃是一個龐克搖滾樂團吉他手所寫!

經過幾天消化與反省後才意識到,身為一個創作者,你永遠不知道、也不該預期一個作品會在怎樣的時空下,與某個人形成怎樣的互動。正如同處於現在這個時空的我,帶著對教授的既定認知與過往對此片累積的印象,進戲院觀賞作品;在這個當下我做為觀者透過作品所感受到的諸多情感與思緒,勢必帶著個人主觀經驗與預期,也不可能復刻創作者在創作當下的狀態。因為,時間與空間的變因,對觀者、創作者,以及作品的影響一直都在,而在這恆變中,所有執念與評論恐怕都只是虛無——唯有心靈與意識的深度交流,哪怕只是曇花一現,卻能深植人心,成為永恆。

就像溥儀在片尾自己買票走入紫禁城,偷偷潛進太和殿與自己的「故居」告別一般,那跨越時空的鏡頭以及超越虛實的空間,讓我們忘了自己看的究竟是電影,還是歷史。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一刻即是永恆。

尊龍憑《末代皇帝》溥儀一角成為首位入圍金球獎影帝的華人演員。(甲上娛樂)

註:DAW 為 Digital Audio Workstation 簡稱,數位時代下音樂創作者最重要的工具,可以用於作曲、編曲、配樂等創作與製作,常見 DAW 軟體有 ProTools、Logic、Cubase、Digital Performer 等;Finale 則為專業製譜軟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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