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總聽到不少人唸著這年頭的時尚慘不忍睹。儘管看起來像二叔公穿過的舊布鞋,巴黎世家(Balenciaga)的 Triple S 系列還是成了一雙難求的暢銷鞋款。與此同時,創意總監丹姆那‧瓦薩利亞(Demna Gvasalia)又在巴黎世家 2018 春夏發布會上,將卡駱馳(Crocs)聯名的厚底橡膠鞋炒得風生水起。或許聯名的動機並非單純炒作,嫌醜之餘,這雙厚底鞋早已在眾多聯名的話題中成功脫穎而出。同樣在浪頭上的還有 Off-White,設計師維吉爾‧阿伯拉赫(Virgil Abloh)快速取樣與粗暴混搭讓人眼花繚亂,名人炒作加上讓跟風者長面子的天價,儼然讓 Off-White 成了媒體新寵,維吉爾‧阿伯拉赫甚至成為了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的男裝總監,讓不少人跌破眼鏡。
雖說「醜」基本上仍是個貶義的說詞,但在過去 400 多年裡,一批思想家和藝術家早就對它推崇備至。
舉例來說,昆丁‧馬西斯(Quentin Massys)16 世紀知名畫作《醜怪的公爵夫人》中的老婦人,因罹患畸形骨炎的病變,長得特別難看,但這幅畫卻是倫敦國家美術館內最受歡迎的明信片之一。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在《醜的歷史》中提出「美令人乏味,醜卻有無限可能」,就是因為「醜」具有顛覆的力量。
將時間回推至 1981 年,川久保玲(1973 年創立服裝品牌 COMME des GARÇONS)在巴黎引發了一場黑色革命,挑戰了自文藝復興延續下來的西方美感,那種講究比例、對稱、和諧的美學思想。刻薄的法國媒體當時更用「廣島原爆裝」和「精神病服裝」形容她的設計。
1996 年川久保玲以「身體遇見洋裝,洋裝遇見身體」(Dress Meets Body, Body Meets Dress)為題的服裝發布會,又引發了巨大的爭議。凸起的填充物被縫製進服裝中,出現在女模的肩上、後臀及胸前,看起來就像她們身上的腫瘤。2012 年秋冬,她的剪裁從平面思考出發再度轉向立體,秀上的女模就像紙娃娃一般被縫進巨大布塊裡,彷彿置身於另一個空間維度。
到了 2018 年春夏,川久保玲再次以誇張比例挑戰穿著的實用性:袖子極長、臀部更寬,一件夾克足足有 150 公分寬。她刻意在廓形誇張的洋裝上掛滿了來自東京原宿的玩具、娃娃及小飾品。在一系列服裝展示後,空間感消失了,腦海裡留下的有卡通 Hello Kitty 、有玩具、有漫畫少女。資深時裝評論家提姆‧布蘭克(Tim Blanks)說,COMME des GARÇONS 試圖表達兒童的快樂和天真,隨著長大必然消逝殆盡。
除此之外,我認為這系列還有一個面向是對曾活躍於 90 年代日本原宿 Decora 少女的致敬。 Decora 取自英文 Decoration,意指將自己從頭到腳盡情裝飾起來,這種風格最先起源於原宿街頭,尤其是有著大量飾品服裝店的竹下通,更新速度極快的飾品小物,催促了 Decora 的趨勢。其中最顯著特點是會在頭髮、臉、身上配戴多層可愛的裝飾品,像是鮮豔的毛絨娃娃、玩具、髮夾、貼紙、亮片,都有可能出現在她們身上,Decora 少女追求的不是大眾眼中的美,而是與眾不同。她們週末脫下校服精心裝扮自己,一早湧入原宿,用自身的時髦表現極端的個性與自由。日本學者多田道太郎曾說,年輕人奇怪的打扮就好像小孩子在哭一樣,他們試圖進行一些主張,而時尚作為人披在身上,假性的、社會的皮膚,讓那些深藏於暗處的東西一點一點浮上表面。
相同的情緒亦可投射在另一位日本時裝設計師山本耀司身上,導演文‧溫德斯(Wim Wenders)1989 年拍攝的一部關於山本耀司的紀錄片,名為《都市時裝速記》。其中,山本耀司曾說:「年輕的時候,我總想著不要和大人們穿一個樣,我要打破平衡,總是故意穿得邋遢。學生時代開始,我就這麼固執地反抗著,開始工作的時候這種想法就已經深植在我心底了。」確實,他設計的衣服總讓人無法聯想到這個社會上任何一種身分類型,既不像白領階級又不像藝術家、既不像記者也不像學生、不像老人也不像年輕人。有趣的是,若深入探究,你會發現身體和大部分人想像中的不大一樣,它不是那麼好看,即使再怎麼下功夫,也很難有大的改變。因此,人們總想藉助服裝來平衡這古怪的身體,但身體的不平衡又一次次打破衣服的平衡,而山本耀司創作的服裝正是在這段過程中,獲得源源不絕的靈感。說到底時尚更看重獨特性,而不是所謂公認的美感,川久保玲和山本耀司顛覆的是,源自西方文化,那個無法正視的——鏡中的自己,去承認不完美其實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特質。
服裝史學家詹姆士‧雷沃(James Laver)曾說:「一件衣服在流行那年穿出,你很時髦;流行前 1 年穿出,你很大膽;流行前 5 年穿出,你下流無恥;而在流行 1 年後穿出,你過時;流行 5 年後穿出,你荒唐;在流行之後 100 年、150 年穿出,你不但浪漫、而且可愛。」話說回來,這世上真有醜的東西嗎?這種身體和衣服之間、平衡與不平衡之間的矛盾,最根本的還是人與世界的矛盾,人們想要跳脫這世界的既定框架,看看在這個規則之外是否還有不一樣的自己,或藉助這樣的破壞(反時尚)行為,表達內心的種種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