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的是能量和情感的最大值,一種混亂」—— 專訪攝影師佩爾‧卡斯

Crowded Fields

「靜止延時」攝影師佩爾‧卡斯在疫情大流行前,時常在家鄉波士頓的游泳池、各式體育館與球場等觀眾稀少的賽事中拍下數千張照片,為了後製構圖,處理一張照片會花上三天甚至數週,不過他從不移動任何出現在畫面中的物品或人物,連一個像素都沒更動,單純選擇什麼人物要省去,什麼要保留,一切如實發生,只是並非同時發生。除了技術與風格外,他更希望傳達一種荒誕的時間感、或是一種觥籌交錯般的混沌失序

「Crowded Fields」:美國波士頓大學㹴犬校隊賽事。圖© Pelle Cass

interview with Pelle Cass

你從何時開始對攝影產生興趣?

13 歲那年,家人的朋友給我一台照相機、一個顯影槽和幾個顯影盤。我洗出了一些模糊的底片,它們乾燥後會捲成管狀 —— 簡直沒有任何意義,但那是一切的開端。我對顯影這個過程和相機本身很好奇,反而對照片還沒什麼興趣。我只覺得按下按鈕、捕捉到圖像令人愉悅!

請談談你成為攝影師的契機。

有兩個主要的原因。第一個是我在新墨西哥大學的教授湯姆‧巴羅(Tom Barrow),他不將攝影當作單一門學科,而在當代藝術的脈絡下教授攝影;雖然現在很多人這樣做,但這在當時很難得。我學到愛德華‧魯沙(Ed Ruscha)、安迪‧沃荷和其他藝術家如何使用攝影,並在課堂上認識了我以前喜愛的攝影師安塞爾‧亞當斯(Ansel Adams)和愛德華‧韋斯頓(Edward Weston)。

藝術家運用攝影創作的方式讓我高興得頭暈目眩,我意識到自己可以用照片做任何事情,而傳統的攝影教育不是這樣教我的。

第二個轉捩點和我的創作生涯發展較有關係。2013 年,我的作品第一次被關注,是因為「Selected People」這個攝影計畫。起初,網路似乎只是種新穎的作品宣傳方式。但在過去十年裡,透過螢幕傳播照片的重要性日益增加,而主要展出印刷品,由畫廊和博物館構成的舊體系之影響力則削弱不少。我熱愛畫廊、博物館和雜誌,它們不會消失,但螢幕有它的力量。

請談談你如何發展出如此獨特的風格。

我一直想試著發掘攝影能玩出什麼新花樣。我喜歡透過攝影傳達視覺和知性的想法,也對表達情感、觀察社會有興趣,但背後的動機是我想創造一些新的東西。另一方面,竭盡所能貼近現實的「直接攝影」(Straight Photography)從未引起我的興趣。我一直喜歡耗時費日來製作圖像,因為我偏好自己動手創作。

我不太擅長拍出瞬間、自然、富有表現力的照片,我的街頭攝影作品就是最明顯的例子,那是我年輕時主要的攝影方式。雖然無法斷言這樣的態度導致我發展出目前的風格,但它讓我持續做出新的嘗試 —— 至少比較有可能找到自己的風格。

你的創作靈感來自哪裡?

藝術史 —— 老彼得‧布勒哲爾(Pieter Bruegel)、德拉克羅瓦、埃德沃德‧邁布里奇(Edweard Muybridge)、哈羅德‧金頓(Harold Edgerton)、加里‧維諾格蘭(Garry Winogrand)、安德烈斯‧古爾斯基(Andreas Gursky),還有數不清的藝術家,以及我最近去過的任何博物館或展覽。

另一個靈感來源是暗箱成像的簡易版本 —— 一台相機——就像我 13 歲那年一樣!幾乎每次用手機或相機拍照時,我都會驚訝於它們能成功記錄圖像,且能一手掌握立體轉成平面的世界讓我驚豔不已。鏡頭捕捉到太多我用肉眼從未注意到的東西,雖然通常凌亂又醜陋,但我非常喜歡。

你在拍攝前會做什麼準備?一張圖從發想到完成通常會花上多少時間?

我必須做的最大決定是相機擺放的位置。我會把相機放在同一個位置一、兩個小時,所以當畫面空著的時候,它必須對準一個整潔的構圖,而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內,畫面裡必須有些動靜。因此在抵達拍攝場地前,我喜歡先想好該怎麼構圖以及可能發生的事。

如果是運動項目,我會在 Google 上搜尋體育館或競技場的圖片,並試著注意運動場上可能會有動靜的地方。如果是街頭攝影,我會四處閒逛一下,然後在設置相機之前注意人們在何處走動。一旦拍完照並開始後製,到我完成一張照片可能需要三天到兩週的時間。如果我決定嘗試另一個版本或從頭開始,就會花更多時間。

請與我們分享你處理照片的漫長過程。你構圖的原則是什麼?

舉例來說,一開始,我會先看自己拍的 3,000 張足球賽的照片。我檢視前段、中段和後段的照片,並做微調,例如調整色調。光線總會有些變化,這沒問題,我會試著在中段照片中找出可以套用到全部照片的設定。

然後我開始翻看照片,看看哪些人物最有趣、最生動傳神。在找出幾個有趣的人物之後,我會接著尋找其他能反映他們神態,或與他們擺在一起看起來很和諧的人物。這有點像慢動作的俄羅斯方塊:我試圖以精準到令人滿足的方式,融入最多的人物。

現實世界雜亂無章,每當我開始後製一張照片時,我總是感到有點絕望,因為它是如此的混亂,有太多的元素需要注意,我永遠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完成。因此,我總在篩選、整理、分類,不過我在尋找完美神態的同時,也在尋找奇異而凌亂的時刻。在照片的每個位置上,我要的是最大極限的能量和情感,這是一種混亂;但我希望完成的畫面看起來一致又平衡,這就是秩序。

你的攝影準則之一是不會放過任何搞笑的機會,為什麼幽默感如此重要?

幽默最基本的元素可能是驚喜,這符合我先前提起自己「喜歡新事物」的說法。如果我發現一些有趣的東西,它可能也會帶來新鮮的想法,而至少在我的宇宙裡,有它的一席之地。(註)

你喜歡和討厭運動的哪些部分?

我其實很喜歡做運動,也喜歡運動比賽,比賽讓運動玩起來更豐富也更過癮。但當競爭、獲得控制感與自我膨脹成為主要目的時,我就會很反感。

我是一個善變的體育觀眾,事實上,我對看比賽沒什麼興趣(我寧願自己玩球!),尤其是最近,雖然我過去一直是家鄉球隊的忠實粉絲。不過,當我喜歡收看體育賽事時,通常是因為我對球員有了一點認識,並開始關心他們的命運,因而陷入了對勝利的渴望和對失敗的同情滿足裡。但是觀賞類型的賽事有點太過熱情、太井然有序,球迷之間又煙硝味滿溢,讓我很難堅持看下去。雖然我語帶保留,但不得不說我確實熱愛體育,觀看比賽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在歷時不短的創作過程中,你有沒有發現以往沒注意到的人事物?

我有時會覺得自己有點像 1966 年電影《春光乍現》(Blow-Up)的主角,他是一名攝影師。他仔細檢查了一張自己拍的照片,因為這張神祕照片可能在無意中拍到了背景裡的犯罪行為。

當我花兩個星期處理一張照片時,我會一遍又一遍地看著看台上的每個座位和每片樹葉。當你仔細觀察時,再小的事物都可能是個驚喜!在一張照片上花了數個星期後,我感覺自己好像真的對那個空間、對我拍下的那 1、2 個小時發生的一切瞭若指掌。我想為威士忌廣告修圖的人對那個酒瓶也會有這種感覺,而那些回顧比賽影片的教練也可能感同身受。本著《春光乍現》的精神,我至少有一個發現。我曾注意到知名棒球投手藍迪‧強森(Randy Johnson)參觀了波士頓公共花園,但我拍攝當下沒看到他。

「Crowded Fields」和 「Selected People」2 個系列中的人們有什麼差異?

他們截然不同。在體育活動中,每個人都在嘗試、都在努力做到最好。這是一個很明顯的奮鬥故事,即使我試圖打破它或不故意按照時序呈現照片,你還是能從人們扭曲的表情和肢體中看出來。我喜歡這一點,這正是我的運動照片充滿活力的原因。

「Selected People」則感覺更加平靜,照片的能​​量來自奇妙的時間感。你會察覺到一種更微妙的能量流,人們彷彿在時間之外,卻又同時存在,過去和未來面對面,就好像這一切同時發生一樣。

你似乎受到攝影師欣蒂‧雪曼(Cindy Sherman)一定程度的影響,對你來說,「攝影」是什麼?而「攝影的真實」又是什麼?

我很喜歡欣蒂‧雪曼,她對我的影響從前幾個問題的回答能夠明顯看出 —— 她的作品證明了攝影可以描繪任何人事物,而攝影師可以無拘無束地編造一些東西來拍攝。我曾這樣創作 —— 在工作室裡做一些東西並為成果拍照。影響我最深的是她作品中展現的自由和可能性,不過她的作品與安塞爾‧亞當斯的作品同樣依賴、甚至比他還依賴攝影的純粹描述力,因為亞當斯會試圖讓他的照片看起來很漂亮,而雪曼的作品總是深刻而直接,不會特別追求完美。

我在學校裡學到的是,攝影傳達事實的能力有限。照片之所以為照片,正是因為它排除了所有脈絡,它只需要幾分之一秒的時間,並只呈現出它可見的那一面。那裡有真相,但好笑的是,那只是部分的真相。而這是我在大部分的創作生涯裡,對「攝影的真實」的基本信念。

你可以說我利用了這個悲傷的事實 —— 我的作品將許多真實一點一滴地疊合在一起,將一個小時集中在一張照片裡。那麼,或許你可以說,我的照片涵蓋的真實性比任何傳統照片都來得多。此外,我的照片很明顯是被建構出來的,不太可能被當成可以在球場或體育場上親眼看見的畫面。因此,我希望能以自己的方式忠於真實。

回顧你的創作生涯,剛開始學習理解攝影的方式和現在的差別是什麼?

我將網路和數位影像視為我一生中的關鍵轉折,這不僅僅是一種新的傳播形式。首先,它提出了「照片的本質為何」這個問題。不管是紙張、錫片,還是布料,照片印在什麼上面不再那麼重要。

我們現在更習慣看到發光的電子螢幕,而不是紙;我們看到的是純粹的圖像,傳播手段(即紙張或圖像的印刷方式)的干擾要少得多。也許這意味著我們開始重視圖像而不是物體,我認為這樣很好,因為圖像可以直達人心,而物體可以被賦予價值並成為商品或奢侈品。當然,螢幕上的圖像可能會被做成梗圖或被降低價值。在某種程度上我是純圖像的「魔鬼代言人」,但我同樣重視相片印刷。

我還是喜歡按快門,也依舊喜歡透過觀景窗第一眼瞥見的影像,這始終如一,最大的不同是,我的「網路力量」論點贏了。現在每個人都喜歡當代藝術,大多數攝影師都瞭解藝術史,諷刺對大多數人來說容易理解,而古怪和模稜兩可在藝術界或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會打擾到任何人。隨著我們轉向 NFT(Non-Fungible Token,非同質化代幣),攝影和藝術正處於另一個變化的風口浪尖,人的審美可能會快速改變,讓我現在喜歡的一切看起來都顯得過時。

你的呈現方式曾招來許多評論,例如人們會說「Selected People」不是街頭攝影,你怎麼看待與面對?

在我開始嘗試「靜止延時」的那段時間裡(我的天,真的已經 14 年了嗎?),甚至更早前常聽到的任何批評,現在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我說的,我贏了。這幾乎令人失望,因為我大部分的創作生涯都非正規或在體制外逆流而上,並以傳統上不被接受的方式探索攝影。勝利並不總是完美的,你不再感到特別或全盤瞭解一切。也許鬥爭已經結束。但我正在老去,我已經 67 歲,所以也許是時候停止抱怨了。

受到疫情影響,你再也沒辦法繼續拍攝運動瞬間或街頭擁擠的日常,你怎麼適應?

2020 年初,我找出我的存檔,重新製作了許多照片,以反映新的悲傷情緒,這讓我在疫情最嚴重的時候一切無恙。我無法出去拍攝體育活動,所以「Crowded Fields」這個主題不得不被迫停止。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願意出門,當情勢終於安全到能進行戶外活動時,我已收到一些讓我非常忙碌的委託案,也在遠端完成;反正我是個愛宅在家裡的人。

我有幸能拍攝巴黎街頭的舞者、在布魯克林和溫哥華過馬路的模特兒,以及許多其他令人滿意的作品。我非常幸運,我的創作生涯達到高峰,儘管它剛好與全球疫情同步。我靠的不是這種恰巧的運氣!我花了大概 40 年才走到這裡,並對此感到心滿意足。

不工作的時候,你通常會做什麼?

我喜歡閱讀。我以前讀比較多小說,但隨著我們的世界陷入困境,最近也閱讀新聞和非虛構作品。正如先前提到的,我也喜歡運動。我曾經一有空就狂打網球,在那之前還打過排球和籃球。但現在我打匹克球,它類似網球,不過是在一個小球場上用塑膠球進行。整個冬天,我都在戶外玩耍、鏟雪、拖地,每週有三、四天從事戶外活動。

你對受你影響的年輕攝影師們有什麼建議?

持續嘗試!看書、看新聞、看電影、去畫廊、聽音樂。結識有趣的新朋友,盡可能地多接觸新知。然後試著每天讓你的思想和心靈安靜幾分鐘,這樣你就可以傾聽他們的聲音,然後,出去創造一些新的東西!

你未來的攝影計畫是什麼?

我要聽從自己在上一個問題裡的建議!更具體地說,我想拍攝更多的舞者,也許和編舞家合作。我希望能夠再次旅行,但由於我是一個糟糕的旅行者,常擔心在異地的遭遇又很容易迷路,所以我也不介意等待。

註:佩爾‧卡斯曾在接受《VICE》採訪時,揭露了他的攝影八大準則,最後一條是:「如果雙胞胎在鏡頭裡走來走去,我都會留住他們,這樣人們就會認為這是 Photoshop 的把戲。」

「Crowded Fields」:美國哈佛大學橄欖球賽事達陣區視角。圖© Pelle Cass
「Crowded Fields」:美國達特茅斯學院籃球賽。圖© Pelle Cass
「Crowded Fields」:美國東北大學排球賽事。圖© Pelle Cass
「Crowded Fields」:國際網聯未來賽底線視角。圖© Pelle Cass
「Crowded Fields」:女子水球。圖© Pelle Cass
「Crowded Fields」:美國達特茅斯學院壘球賽。圖© Pelle Cass
「Crowded Fields」:男子擊劍。圖© Pelle Cass
「Crowded Fields」:英國漢姆馬球俱樂部。圖© Pelle Cass
「Selected People」:美國高架公園。圖© Pelle Cass
「Selected People」:美國高架公園。圖© Pelle Cass

攝影師佩爾‧卡斯 Pelle Cass

居住於美國麻薩諸塞州。他發展出獨特的「靜止延時」風格,並專注於拍攝體育賽事。作品被哈佛藝術博物館、艾迪生美國藝術畫廊、寶麗來收藏和德科爾多瓦博物館等收藏。攝影作品收錄於尼古拉斯‧費爾頓(Nicholas Felton)的《Photoviz》和弗洛里安‧海涅(Florian Heine)的《幻覺的藝術》(The Art of Illusion,暫譯);以及《FOAM》、《大西洋》和《GQ》等雜誌。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