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就這樣消失」:在喀布爾,用於防止死為無名氏的口袋紙條

暴力攻擊席捲阿富汗,一些阿富汗人隨身攜帶寫著基本資料的紙條,以防突然遇襲而死亡或重傷,家人卻無法找到自己

阿富汗‧喀布爾——那年炎熱的夏天,因為一場造成 80 位平民喪生的自殺式炸彈攻擊,書商塔里克‧卡塞米(Tareq Qassemi)失去了一位好友。四年後,他仍在哀悼他的好友以及一同喪生的無名阿富汗人。

喀布爾的書商塔里克‧卡塞米。(Kiana Hayeri / The New York Times)

「他們粉身碎骨,唯一剩下的就是一只鞋、一個袋子或一支筆。」他回憶道。

現年 28 歲的卡塞米現在隨身攜帶一張特殊的紙條,當地人稱之為「口袋紙條」,上面寫了他的全名、血型和家人的電話號碼,就像是自製的民用版軍人身分確認牌。他非常瞭解生命在喀布爾有多麼脆弱和短暫,他拒絕成為身分不明的受害者。

「在上班途中、車內或在任何地方,我都可能被殺,沒人知道我是誰,他們會到處尋找我的屍體。」他說:「我可能就這樣消失。」

攜帶口袋紙條的人希望紙條能幫助緊急醫護人員識別受傷者的血型,以挽救傷者的生命。紙條還可以使當局迅速召集家人,與死傷的親人一起度過寶貴的最後時刻;而且能協助辨識嚴重毀容的屍體。

對某些年輕人來說,口袋紙條已成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件。它可以證實人的存在,一種能確保自己若猝死,不會成為無名氏的身分標記。

「如果我發生什麼事情,誰來領我的屍體?如果我需要輸血怎麼辦?」22 歲的喀布爾大學計算機科學系學生馬索瑪‧塔吉克(Masouma Tajik)說。她的家人住在幾百英里之外。

在喀布爾,與家人相隔數百英里的馬索瑪‧塔吉克。她是隨身攜帶口袋紙條,以防遇難或重傷的阿富汗人之一。(Kiana Hayeri / The New York Times)
寫著馬索瑪‧塔吉克個人資料的口袋紙條。(Kiana Hayeri / The New York Times)

塔吉克說,近日她被困在喀布爾的車陣中時想到這些問題,她擔心汽車炸彈隨時可能爆炸。現在,她隨身攜帶一張有自己個人資料的便條紙。紙條上註明:「如果我發生任何事情。」

自 2001 年美國發動阿富汗戰爭以來,當地爆發了致命的塔利班叛亂活動。多年來,每天都有可能發生槍殺或汽車炸彈、火箭彈於路邊爆炸造成的死亡。

自從 2 月與美國簽署協議以來,塔利班減少了城市中心的大規模傷亡襲擊。但是,阿富汗國內的暗殺事件卻在增加,針對政府工作人員、檢察官、新聞工作者、宗教學者和民間社運分子,使用槍枝或是附在車輛上的磁性炸彈的攻擊事件,幾乎每天都會發生。政府指責塔利班是大部分殺戮行動的主導者,但塔利班一再否認。

部分官員擔心,至少有一些襲擊是由塔利班以外的政治派系為了算舊帳而發動的,這令人不安的趨勢教人回想起上一代的阿富汗內戰。

同時,伊斯蘭國聲稱主導了喀布爾最近的自殺炸彈攻擊和其他造成大規模傷亡的襲擊。2020 年 10 月 24 日,一名自殺炸彈客在補習中心殺死了 44 人,而同年 11 月 2 日,一名槍手在喀布爾大學射殺了 21 人。

隨時面臨自己可能突然殘酷死亡的威脅,使許多阿富汗人產生一種絕望和宿命感。任何平淡無奇的行為都可能會以暴力作結:上下班、拜訪朋友、採買雜貨、走進教室……

「我每天早上離開家時,都不確定自己還會不會活著回來。」現年 29 歲,為非政府組織工作的阿莉法‧阿馬漢(Arifa Armaghan)說。

在喀布爾的阿莉法‧阿馬漢。(Kiana Hayeri / The New York Times)
阿莉法‧阿馬漢的身分證和口袋紙條。對一些年輕人來說,口袋紙條已成為日常生活重要的一環,這是一個身分標誌,可確保他們不會成為無名氏。(Kiana Hayeri / The New York Times)

「這就是我們在阿富汗的生活。」她補充。「不僅僅是我。我和一些人聊天,他們說每天早上都要向家人道別,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白天會發生什麼事。」

自 2017 年 7 月以來,阿馬漢一直隨身攜帶口袋紙條,當時她的一位童年摯友在塔利班對政府小巴的自殺式攻擊中喪生,同時遇害的還有 23 人。而她的朋友娜吉芭‧胡塞尼(Najiba Hussaini)的屍體是從足以標誌她的銀戒所辨識出來的,上頭鑲有土耳其藍石。

「當你失去認識的人時,你會覺得自己就是下一個,你感覺死亡愈來愈近。」阿馬漢說。

每次大規模轟炸後,阿馬漢和她的朋友都會向親人好友發送緊急簡訊。

「總在擔心有人永遠不會回到你身邊。」她說。

一些攜帶口袋紙條的人說,他們也考慮過離開阿富汗。

「但這件事很難決定,因為我的大腦忙著思考誰會來殺了我。」31歲的地理資訊專家慕吉布拉‧達斯帝亞(Mujeebullah Dastyar)說。

他說,過去兩年中,他隨身攜帶寫著他的名字、血型和親戚電話的口袋紙條。

有些阿富汗人已在 Facebook 上發布消息,警告親友針對自己的威脅或可能的死亡預兆。

24 歲的布爾漢丁‧雅法塔利(Burhanuddin Yaftaly)是阿富汗前陸軍中尉,他在 2020 年 12 月去北方巴達赫尚省參加妹妹的婚禮時,被塔利班槍手射殺。警方說,新娘在試圖挽救自己的哥哥時受傷。

雅法塔利的父親,現年 61 歲的凱爾魯丁‧齊亞耶(Khairuddin Ziaye)說,他的兒子之前就受到塔利班的威脅。雅法塔利死前不久,在自己的 Facebook 頁面發布了最後的留言:「親愛的朋友,我對過去犯的任何錯誤感到抱歉。我收到了許多來自各方的威脅。我想我將無法存活。」

在西方國家,人們通常會攜帶一系列可以識別他們的物品,然而在阿富汗,駕照和員工證件之類的東西並不常見,且他們不使用信用卡。雖然阿富汗人有國民身分證「塔茲齊拉」(tazkira),但很少有人會隨身攜帶,因為一旦遺失,將需要花費大量時間精力來換發新證。

21 歲的顧問拉菲‧巴赫帝亞(Rafi Bakhtiar)表示,自 2020 年 11 月 2 日喀布爾大學襲擊以來,他一直隨身攜帶他的身分證。他回想起那天,鄰居徹夜找尋他們的女兒,她也是一名喀布爾大學學生,後來大學才向家屬確認她已於攻擊中喪生。學校用在學生身上發現的手機來聯繫巴赫帝亞的姐姐,她是這名遇難者的好友。

「如果我被殺,我身上應該要有能辨識出身分的證明,這樣人們就可以與我的家人取得聯繫,他們才不會在整個城市裡尋找我的屍體。」巴赫帝亞說。

像許多喀布爾居民一樣,巴赫帝亞說,他蔑視殺害平民的叛亂分子,同時他也譴責受美國支持的失職政府無法保護國民。

「如果政府不採取任何措施來保護我們,你會失去希望,你無法夢想擁有更好的未來。」他說。

巴赫帝亞說,他已經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任何一天他都有可能在阿富汗首都的任何角落,毫無預警地死於暴力。

「我們已支離破碎。」他說,「死亡天使正飛越阿富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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