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零開始打造一座城市,這樣的遁世渴望並非新鮮事——但這次是由私人跨國企業所構思,企圖將新城市打造為專為少數人所有、金碧輝煌的封閉社區
每天早上八點半,金正元(Kim Jong-won,音譯)公寓天花板上的喇叭會放送廣播,以高頻率的音調吼出每日公告。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播音員條列出新的停車規則、氣動垃圾處理斜槽的問題,以及當日預定進行的各項大樓維護作業。
「完全沒辦法把這廣播關掉。」金正元的太太鄭嬋(Jung-sim,音譯)一邊準備早餐一邊嘆氣。「我痛恨科技,但我先生屬於那種新科技愈早採用愈好的人。他凡事都想搶第一。」
金正元對尖端科技的熱愛驅使他舉家搬遷到未來,或者如今最接近未來的地方——南韓自稱「智慧城市」的松島,建構在首爾仁川機場附近的黃海上,填海造出的 600 公頃人造陸地上。在這裡,垃圾自動由地底管線收走,路燈永遠在監視你,你的公寓街區能偵測你的車子抵達並指示電梯下來迎接。每條街的感應器都在監測交通狀況,並且會傳訊息到你手機通知你即將下雪,而你坐在沙發上就能從電視監看孩子們的遊樂場。
金正元最喜歡的功能是廚房牆上的一個小型觸控螢幕,讓他和太太掌握他們用了多少水、電、瓦斯,以及最重要的,是能夠跟整棟大樓的平均用量做比較。在長條圖與圖表切換之間,他露出滿意的微笑:今天他們又再度成為整棟大樓裡最節能的一戶。
在這城市嶄新的公寓大樓之一,從他們位於頂樓的客廳窗戶望出去,松島市中心一覽無遺。八線道高速公路的另外一端是中央公園,一大片綠蔭環抱人工湖,兩側比鄰著線條時髦的玻璃高樓。無數千篇一律的水泥公寓街區無限延伸至遠處,盡頭是美國高爾夫一代球王傑克・尼克勞斯(Jack Nicklaus)設計的高爾夫俱樂部。看起來,這跟其他現代亞洲城市沒什麼兩樣——摩天樓群矗立於以汽車為主要交通工具的地方。公眾生活大多侷限於有空調的購物中心與私人休閒俱樂部。
1990 年代末期,當仁川機場正在籌備興建時,由南韓政府開始策劃的松島,象徵著在全球被複製無數次的樣板。松島國際都市最初是由南韓政府與美國建商蓋爾國際(Gale International)聯合投資,蓋爾也自此開始將其「盒中城市」(city in a box)(註 1)套裝建案推銷給其他國家;此區當時被視為價值 400 億美元的國際企業聚集地、永續城市的典範,以及新型智慧城市科技的試驗場。
新城市如雨後春筍般在全球各地冒出,有些原是未開發的沙漠與叢林,又或是人工填海造陸。雖然從無到有打造城市一事的歷史已然悠久,現在這股都市狂潮規模之大,卻是前所未見。
專家預測未來 30 年內將有 25 億人口搬遷至都市,這個趨勢愈演愈烈。新的研究顯示,有逾 100 項新城市的建案,幾乎全部位於亞洲與非洲。
七月初,《衛報》採訪了二戰後建造保加利亞城市迪米特羅夫格勒(Dimitrovgrad)的 90 歲老人們(許多人仍然住在那兒),並且拜訪承諾使喀拉蚩居民免受恐攻與暴力犯罪傷害的奇異建案巴利亞鎮(Bahria Town)。我們探究香港號稱能容納 110 萬居民的「明日大嶼」人工島興建計畫,以及埃及打算征服撒哈拉沙漠的大夢。我們回顧過去對未來城市的想像,並且提問:從零開始創建一座城市,是否有充分理由?
松島號稱擁有全球最密集的 LEED 綠建築認證(Leadership in Energy and Environmental Design)大樓,但仍以汽車為主要交通工具,連一條到鄰近機場的火車線都沒有。而要抵達30公里外的首爾,要搭上一個半小時的地鐵。松島也許有「整合行動中心」(Integrated Operations Centre)——一個即時透過全城數以萬計感測器接收大量數據資料的監控室——但是實體城市樣貌跟其他充滿車輛的商業區並無二致。即便榮獲各種低耗能標章,松島仍然是一個昂貴、專屬少數人、冰冷的地方。
終極科技綠能烏托邦?
現在全球各個角落有無數與松島類似的城市正在興建。從肯亞到哈薩克,這些高科技都市飛地(註 2)紛紛冒出,它們幾無區別,且通常由固定的幾家國際顧問公司負責設計和提供服務。印度誓言要建構 100 座智慧城市,非洲則投注 1,000 億美元在至少 20 個建案中。
中國早已啟動了 500 座智慧城市領航計畫,現在則透過「一帶一路」倡議召集一連串前哨點:從與哈薩克接壤的霍爾果斯陸港,到東倫敦即將重新打造為亞洲商務港的皇家阿爾伯特碼頭(Royal Albert Dock)。
沙烏地阿拉伯則誓言,以耗資 5,000 億美元、預計與矽谷抗衡的大型計畫「新未來」(Neom)擊敗這些國家。規劃為綠能、生技、製造、媒體與娛樂中心的「新未來」面積為紐約市的 33 倍,宣稱是「世上最雄心勃勃的計畫」、「人類進程的下個時代」之種子。
從無到有興建一座城市,這樣逃避現實的遁世渴望並非新鮮事。19 世紀初,為了因應快速工業化城市的污染與人滿為患的需求,英國田園城市運動興起,一整個世代的鄉村社區計畫隨之孕育而生,背後則由強大的社會改革力量所驅使。半個世紀後,同樣誕生於英國的新城鎮運動(New Town Movement)發展了這些構想,承諾創造一個從二戰廢墟中崛起,充滿現代化、自給自足市鎮的勇敢新世界,並致力於建設一個兼容並蓄的民主社會。
如今,在千禧年的頭幾十年中,全球人口暴增,加上迫在眉睫的環境末日,導致另一種全然不同於過去的都市計畫肆虐。但這次,這些城市由私人跨國企業所構思,企圖將新城市打造為金碧輝煌的封閉社區與免稅的自由貿易中心,個個都掛上「終極科技綠能烏托邦」的招牌。
都市擴張的需求非常明確:聯合國統計,2050 年全球都市人口將佔 68%,也就是還會再有 25 億人口遷居都市,大多會集中在亞洲與非洲。這些新興都市人口會需要居住與工作的地方。但大部分新規劃的城市並非為了這一波從鄉村遷至都市的移居人口所打造。在這個房地產代表終極國際貨幣的時代,這些城市是用來吸引國際投資,讓城市富裕階級更有錢的工具。
根據第一太平戴維斯地產商(Savills)的研究結果顯示,房地產現在是比股票、份額股票、債券三者合計都還要有價值的資產類別,總價值約 228 兆美元,相當於全球國內生產總值(GDP)的三倍半,或是所有曾經開採的黃金價值的 40 倍。過去我們從地底深處挖掘有價值的物質,如今這些新興都市飛地中林立的玻璃大樓,就宛如一座座倒置的礦井,具備同等有害的副作用。
這個新品種城市以各種不同形式出現,從政府計畫、公部門與私人企業合作,到完全由私人企業經營。許多計畫被用來快速啟動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其總體規畫經過精心設計,以吸引希望將資金投入具體計畫的外國投資者與國庫。這些都市計畫為富裕國家提供了將戰略影響力擴張至海外的強大手段,新城市的建設則成為一種「債務陷阱式外交」,讓東道國淪入難以置信的沉重交易中。這些新城市標榜為全球都市問題的靈丹妙藥,可以解決人滿為患、交通擁擠和污染問題;然而,它們往往導致土地剝奪、環境惡化和社會不平等的問題。
馬來西亞南端一連串四座人工島上,一個如此應許的極樂世界從沙土中誕生。始於 2014 年的「森林城市」是耗資 1,000 億美元、中國建商碧桂園與馬來西亞柔佛州蘇丹合作的計畫,預計於 2050 年前要容納 70 萬人口。
森林城市標榜為緊鄰新加坡的「指標性都市」、一個「全面整合安全、便利、綠能、智慧與生活」的「新深圳」。裡面有豪華公寓大廈、旅館、辦公室、購物中心以及一所國際學校,不但被一大片綠意包圍,並且由「虛擬通電圍欄」所保護。
森林城市的公寓價格之高令多數馬來西亞人咋舌,但對中國投資客來說卻相對划算。這些投資客被飛機、巴士成群接送至太空船造型的房地產展示空間,讚嘆著裡頭如阿凡達未來世界般的巨大建築模型。收銀員站在導覽動線的最尾端,準備在遊客回巴士前收取顧客的信用卡,刷下頭期款。
這座自詡為「生態城市」的地方,建於外運來的 1.62 億立方公尺砂土上,已對周遭海洋環境造成破壞。為方便填海造陸而建立的堤道,橫穿了珍貴的棲息地——丹絨古邦的海草床,其有助於穩定海床並保護海岸不受侵蝕;而為了讓地給建案的預製工廠,紅樹林已被踐踏殆盡。
填海造陸開始時並未進行必要的環境影響評估,而當地漁民已經感受到影響,他們抱怨,由於脆弱的生態系統遭到破壞,導致漁獲量減少。同時,新興的島嶼社區與其說是一個城市,更像是幽靈般的免稅度假勝地,幾乎沒有長期定居於此的居民,整個地方如同被鬼魂籠罩的後製拼貼景象。
打造新城市,複製貼上
類似的故事也在幾千里外的非洲西岸上演,非洲第一大城拉哥斯的海岸外,從大西洋裡撈起來的一堆砂上,建商正吹捧著「一個規模空前的大好投資機會」。生態大西洋(Eko Atlantic)是另一個公私合作的建案,這次透過州政府與極具影響力的奈及利亞商業帝國沙古里集團(Chagoury Group)作為中間人,由中國交通建設公司(簡稱中交)提供工程技術知識。中交是中國國有集團企業,看來似乎已經壟斷填海造陸的市場,負責森林城市挖泥工程,以及南海充滿爭議的島嶼的地形改造。
生態大西洋擁有自己的海上防禦堤壩,由 10 萬個五公噸的混凝土塊製成,被稱為「拉哥斯長城」,這使生態大西洋成為少數人的安全私人島嶼,以犧牲他人為代價,免受氣候災難的影響。對於富裕的奈及利亞精英階級來說,這只是突起的環礁,而窮人仍然受困於地勢低窪的沿海貧民窟;自生態大西洋的海上長城開始修建以來,這些貧民窟遭受致命洪水和海岸侵蝕的風險有增無減。
如同環保人士尼莫・巴希(Nnimmo Bassey)所言,這項計畫「完全與一個認真看待氣候變遷與資源耗竭的人所會做的事情背道而馳。」
彷彿為了鞏固美國總統川普否認氣候變遷的宣傳形象似的,美國駐拉哥斯總領事館於 5 月中宣布,將搬遷到生態大西洋上一座安全的五公頃基地。
華麗炫目的電腦模擬圖展示了生態大西洋這個專屬於拉哥斯的新產物,這份願景燃起人們的渴望,想在整個非洲大陸都開始這種充滿未來感、不適合當地氣候的建案;各國爭相為預計於 2050 年前增加的 13 億非洲人口提供居住方案。迦納公布了一個耗資 100 億美元、預計將擁有非洲最高建築物的幻想計畫——希望之城(HOPE City),而「HOPE」為家、辦公室、人與環境(Home, Office, People, and Environment)的縮寫。
加入生態大西洋行列的還有:坦尚尼亞三蘭港的「奇甘邦尼新城」(Kigamboni New City)、肯亞奈洛比的「塔圖城」(Tatu City)、盧安達吉佳利的「遠景城」(Vision City),以及塞內加爾耗資 20 億美元的「迪安尼究湖城」(Diamniadio Lake City)計畫(由取名適切的「壞顧問公司」[Bad Consultant]操刀設計)。這些建案全部拷貝樣板式的設計:以汽車為主的交通環境、高科技居住地,並且毫不考慮現有人口的需求。
正如國際新城學會(International New Town Institute)的瑞秋・基頓(Rachel Keeton)和蜜雪兒・普羅沃斯特(Michelle Provoost)在新書《在非洲蓋一座城市》(To Build a City in Africa,暫譯)中所寫:「新市鎮正以提供高品質服務的島嶼形式誕生,而許多現存的非洲城市卻繼續受到供電不穩、有限乾淨水源和其他無效市政服務的限制。由於獲得抵押貸款和其他房屋融資模式的機會有限,真正的非洲中產階級無法負擔居住於這些新市鎮的費用。」
儘管全球各地這些興建中的烏托邦泰半無人居住,從無到有建造新城市的誘人美夢,短期內卻毫無清醒的跡象。興建城市以及伴隨而來無數規畫、工程與技術服務,成為一項蓬勃發展的行業,而企業無視當地環境,執意要將他們的這些計畫「資源回收」、重複利用。
回到韓國松島——開發商驕傲地列出各個他們已推出相似計畫、充滿異國風情的地點——在一座創新中心內,展示著有「u-City」標誌的違規停車感應器和打擊犯罪的路燈。
我問,為什麼是「u」?
「這代表 ubiquitous(無所不在),」建商代表說。「我們的終極目標,是讓這種城市遍地開花。」
註 1:根據《星期日泰晤士報》2014 年的報導,蓋爾立志成為「城市的宜家家居」,該公司為城市建築和基礎設施設計了一系列扁平化套裝計畫,所需比傳統城市建設更快速、便宜,這一系列設計被稱為「盒中城市」,發展中國家只需花費約 1,200 萬美元便可購買。
註 2:飛地(Enclave)為獨立於所在區域外之地,是一種人文地理概念,原意指在某個地理區境內有一塊隸屬於他地的區域。(例如梵蒂岡是義大利內的飛地)。而在全球都市化中,也逐漸應用於與主權無關的都市區域差異,可泛指與周遭環境不同的區域,可能是居民的種族、文化、階級差異(例如移民社區),或是建設與生態上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