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全球最紅的紀錄片,很可能是 Netflix 的《智能社會:進退兩難》。正如標題所示,此片瞄準科技巨頭 Facebook、 Twitter 與 Google 等,指出它們如何透過各種設計(包括演算法)來讓使用者上癮,不只在個人層面把隱私拿去賣錢,更在社會層面讓民主陷入危機。
這部片匯集(或者說,整理)過去五年間各界對於社群平台的批評和反省,但這其實也意味著:它沒有講什麼新東西。如此了無新意,卻能引起熱潮和討論,反而映照出我們一直以來的幾個盲點。
首先,我們可以問:為什麼一談到社群平台的「操弄」,我們就覺得很可怕,甚至十惡不赦?在我看來,之所以畏懼或反對操弄,是因為一個深埋腦海的既定觀念:人生而自由——人類可以自由做決定。這也是 18 世紀啟蒙時代以來支撐現代社會的根本假設。
問題是,這樣的人類真的存在嗎?不管是行為經濟學,還是腦神經科學,都在逐步否定——即使還沒完全否定——這種人類形象。手握熱茶杯,待人接物就會比較溫暖;讀過關於老人的文章,走路就會不自覺變慢……人類太容易受到各種因素影響,而且多數時候我們並不自知。
影片提到,設計師使用「強化」的技巧來製作「滑動的」動態牆,讓使用者著迷到放不下手機。這個「強化」的原理,是心理學家伯爾赫斯‧弗雷德里克‧史金納(B. F. Skinner)發現的——他利用鴿子做了大量實驗。如果社群媒體平台讓人上癮,那麼這件事的啟示很可能不是設計師有多邪惡,而是人類根本沒有比鴿子高明多少。一直抱怨社群平台利用「人性弱點」其實意義不大,關鍵在於如果這些弱點根深柢固,而且人類從未自由過,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要思考如何「正面利用」它?為什麼我們不用同樣的技巧,來讓學生著迷於閱讀、音樂、運動、或者藝術?
再來,我們可以問:為什麼大家對於社群平台的運作原理這麼驚訝?平台蒐集使用者的喜好,以此為依據來調整或推送資訊與廣告,因此我們比較像產品而非顧客——這件事早已是老生常談、甚至陳詞濫調,但許多人仍渾然不知,尤其是大量使用社群平台的青少年。這意味著,我們需要有針對「科技素養」的教育,但這種教育不是科普——科技素養要讓學生瞭解的,不是手中科技運作的「原理」,而是設計的「邏輯」。
學生不需要知道手機裡面的半導體元件、程式語言、或者薄膜技術,但要知道操作的各種機制是什麼,還有開發和經營的經費哪來。熟悉手中科技的設計邏輯,我們才能真正「使用」科技,才不至於不知道哪裡關掉個人化廣告、可以關閉位置追蹤,甚或連可以關掉都不知道。一旦知道社群平台只是重複餵養我們的喜好,我們就會知道「按讚」是在告訴演算法「多給我一點」,那麼為了維持資訊健康,我們自然會更小心、甚至去按反對意見「讚」。
最後,應該問:為什麼我們這麼擔心社群平台正在摧毀民主?片中批評,社群平台正在製造「極化」(polarization),讓抱持不同價值觀的人群針鋒相對、無法溝通。問題是,溝通是可能的嗎?很多時候並非如此——只要想想你/妳是否成功說服你/妳的爸媽。換句話說,我們擔心社群平台摧毀民主,是因為我們一向以為民主的核心是溝通、妥協、相互理解、達成共識,然而實際上,這可能是個誤解,民主或非如我們所想。
如同臉書總部的反對文(解釋文)所言,極化現象早已存在許久,社群平台是非戰之罪。根據政治理論家尚塔爾‧墨菲(Chantal Mouffe),政治的核心其實是對抗,而不是共識。簡單來說,如果我們希望成為一個群體(我群),不可能沒有邊界,因此總是有「他群」存在——必定有人不同意我們,也必定有人被排除。換句話說,極化全然無法避免,社群平台只是讓這種長期被我們忽視的政治核心暴露出來而已。因此,民主不在於尋找共識,而在於鼓勵人們和制度化、非暴力的對抗。就此而言,顯然問題不在社群平台加強極化,而在於我們需要重新理解和安排理解,才能安置早已無法回頭的網路文化。
我不會說《智能社會》不值得一看,畢竟對於許多人來說,這可能是第一次理解社群平台是怎麼運作的。但我們確實應該深思,甚至反省,我們的不安與憤怒從何而來,究竟是這些科技巨頭太過邪惡,還是這些社群平台正在挑戰我們習以為常的假設?很多人說看完這部片後感到絕望,但或許,希望的破滅,才是發現真正問題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