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屋簷下偷來的溫暖

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獲得坎城金棕櫚的新作《小偷家族》,描述一個蟄居在東京一隅,狹小平房裡塞滿陳舊雜物的六人家庭。這個「家」破爛貧窮髒亂,家庭成員的組成乍看平凡——有個貪小便宜但照顧兒孫的初枝奶奶、喜歡軟爛在家無所事事但擅長跟孩子打成一片的爸爸治、雖然常露出一副不耐煩的神色,但骨子裏比誰都柔軟的媽媽信代、美麗溫婉的姊姊亞紀、有著慧黠黑眼珠的男孩祥太,以及寡言而畏縮的小女孩由里。然而「這家人」的背後各自隱藏著祕密,彼此沒有血緣關係,但卻同住一個屋簷下,靠著奶奶的「年金」、信代在洗衣廠的微薄時薪、亞紀在色情交友店上班、治和祥太到商店順手牽羊取得日用品的方式度日。
電影中的六口之家彼此間雖無血緣關係,卻比原生家庭更像家人。(采昌國際)

故事由治和祥太這對「父子」聯手偷竊,回家的路上又順手「撿回」在冬夜中孤單飢餓的由里,自此加入這怪異家庭而展開。

是枝裕和一如既往地擅長以吃飯的場景來勾勒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這家人在物質、資源上匱乏,但情感上卻因著彼此的陪伴與慰藉而富足。寒冬中,大夥瑟縮在斗室中,挨著牆角一台散發出微弱紅光的電暖器,唏哩呼嚕吃著剛從超市偷回來的泡麵、烏龍麵;盛夏溽暑,治和信代汗流浹背地唰嚕嚕吸著冰鎮後的麵線;奶奶夾給亞紀的那塊紅豆湯麻糬;由里喜愛被湯汁浸潤得柔軟飽滿的麵筋;媽媽撈起燙熟的玉米,一根根以竹籤串好。這些有食物參與的場景,不僅作為表達角色性格與彼此關係的重要元素,也是傳遞情感、豐富人物面向的關鍵。像是祥太帶著由里到轉角雜貨店偷拿小玩具,被老闆發現後,老闆轉身遞給他兩支彩色果凍棒,不揭穿也不打罵,只說:「下次別再讓妹妹做這樣的事」;還有治學祥太將可樂餅沾浸泡麵湯中,吸飽湯汁後再大口吃下,「這樣吃還滿好吃的」,和緩了「父子倆」久未相見的尷尬。難以用言語表現的情感,是枝裕和都透過生活化的細節呈現,就連奶奶例行前往的「領年金」行程,那塊盤子裡的洋菓子都被她吃得如此卑微、難堪。這一向是他擅長的,勾勒人物處境與情感的方式。

《小偷家族》令人聯想到是枝裕和 2004 年的作品《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一樣描寫日本社會底層的非典型家庭,一樣是一家人窩在狹小的住屋空間裡,一樣有著令人印象深刻的小演員。飾演祥太的童星城檜吏,靈氣的眼神與堅毅早熟的神情,超齡的演出,與當年的柳樂優彌有異曲同工之妙。

延續其作品中對社會邊緣、貧窮現況的探究,《小偷家族》更含括當代日本隱匿父母死亡事實,詐領老人年金的現象,並拓延繼《我的意外爸爸》、《海街日記》之後,對血緣與「家人」關係的理解與詮釋。是枝裕和透過這一「小偷家族」,呈現靠著「年金」、微薄時薪與竊盜度日的生活是什麼樣子。他不將之訴諸悲情,反灌注以自得其樂的樂天態度,儘管一家六口以世俗的角度來看都是「魯蛇」,都是力量微弱的小魚,但只要聚集在一起,就能像祥太讀的故事書《Swimmy》裡的小魚一樣,擁有擊退大魚的力量;而這大魚,可能是任意辭退勞工的資方、可能是搔不到癢處的社福制度、亦可能是早已被現實掏空的血親關係。

這一家六口彼此間流露的情感,雖沒有一絲血緣關係,但卻比原生家庭更像家人。而這也是近年來是枝裕和持續探索與關注的命題:「家人」到底是什麼?如果家人之間有選擇的可能,那情感的羈絆是否更深?

電影後半那次全家難得到海邊度假,一切都臻於完美之時,「小偷家族」開始面臨瓦解,而電影的風格與細緻度在此開始有了急轉直下的變化。因為一起意外,「小偷家族」被逮捕偵訊,偵訊過程的自白,成為了交待角色背景的方式,也成為是枝裕和表述或質疑家人定義的途徑,正如安藤櫻飾演的信代面對「如何處置奶奶後事的質疑」時,說出「遺棄她的是其他人吧,是我將被他人遺棄的奶奶找回來的。」無疑道出了是枝裕和對此現象的觀察。這類正面半身鏡頭的直接凝視,雖相當考驗且展現了演員的演技,但也讓表現手法相較整部電影前半的風格顯得過於直白與單一,喪失了先前以生活感積累起的豐厚層次。對角色的理解與詮釋,也因著這樣直球般的敘事手法,少了曖昧與想像的空間。

在《小偷家族》中,是枝裕和再次針對「父子」間的情誼加以著墨,或許這樣的創作原動力來自他兒時與父親之間的缺憾和疏離,不只一次在訪談中提及自己「一心只想著不要成為爸爸那樣隨隨便便的大人」的是枝裕和,對於父子的情感,總有著深刻而動人的描繪。祥太和  Lily Franky 飾演的治,兩人並非親生父子,祥太也絕不開口叫爸爸,但他們的互動比一般父子還令人稱羨,然而在這之間的種種難以言說、一言難盡的情感,都化作這一老一少演員間的自然演出。

除此之外,樹木希林飾演的奶奶,渾然天成,尤其將這種歷經人生孤苦,卻仍苟延殘存,充滿生命韌性的歐巴桑性格,表現得唯妙唯肖;安藤櫻飾演的信代,更是其中最難演、心境最複雜的人物,她懷抱著上一段不順遂的婚姻,看起來是這群人中間最堅強也最什麼都不在乎的人,其實卻是最珍惜一切關係的一位。

電影中最畫龍點睛的一幕,即是一家人從狹窄的屋簷下探出頭來,聽著遠方傳來的慶典煙火聲,因為視線被遮蔽,所以看不到煙火,只能想像著那五光十色的畫面。鏡頭緩緩拉高,我們發現這「小偷家族」的家座落在都市叢林中,是多麽渺小、破舊,但這些人們望向天空的眼神與內心,卻比任何節慶的花火更加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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