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be or not to be? 音樂劇現場樂團演出在台灣的取捨與挑戰

今年一月,持續兩週共十場的《台灣有個好萊塢》音樂劇順利落幕了,在這個自己身兼四職的製作中,排練與演出期間,每天都充滿著各種天人交戰與自我糾結。身為一個作曲者,我希望自己寫的每一個音符都能被好好處理;身為一個音樂執導,我與導演和編舞緊密合作、並有效整合演員與樂團、讓演出順利執行;身為一個劇團的藝術總監,我與導演和諸多設計們一起在創意上冒險之餘,努力保留屬於瘋戲樂工作室獨特的氣味;身為一個製作的製作人,我和團隊努力賣票、希望早日達到收支平衡。

經過第一週週末四場的演出後,次週二的晚場,音響出了相當大的狀況,果然隔天立馬在網路上出現討論,基於對網路上眾多匿名音響大師的敬意與好奇心,加上自己除了作曲以外的三個身分都對這件事有所責任,因此決定親上火線戰場,上線交流了一番;接著在當天與音響夥伴工作了整個下午進行修正後,之後幾場演出,音響狀況持續精修改善,最後終於達到了還不錯的平衡,而這努力也在多位二刷、三刷觀眾的回饋上得到了肯定。在台灣大劇場做音樂劇,似乎真的像是在挖洞給自己跳,每當聽到觀眾或看戲親友表示,樂團聲音太大、合唱太糊之類的意見時,箇中的艱辛與無奈,三言兩語之間也不知該如何表達。

台灣有個好萊塢-5
今年一月甫落幕的音樂劇《台灣有個好萊塢》彩排花絮照片。在這齣背景設定在六〇年代台灣的劇中,混合了西方音樂劇歌曲的現代元素和台語曲目的復古風,創造出過往的復古風華。(瘋戲樂工作室提供)

那麼,既然防疫期間各種演出暫停,除了持續創作之餘,姑且讓我用這機會透過文字,與支持台灣音樂劇的觀眾與讀者們交流分享一番吧。

音與場的挑戰

首先,無論是城市舞台、國家劇院、或是臺中歌劇院與衛武營,這些附有樂池的中大型演出空間,設計清一色都是「歌劇院」(opera house),它們的樂池都是開放式的,牆面則是滿滿的反射材質,目的是為了讓樂池內的樂團演奏以及台上聲樂家演唱的聲音,可以傳達全廳,因此,正統的交響樂、歌劇、或是不插電的演出,在這些空間,聲響都會非常自然、清晰、漂亮。但相對而言,任何戴上麥克風的擴音演出,不管是演員或是樂器,在這樣的空間都會非常艱辛。

在演員的部分,透過麥克風與音響系統擴出去的聲音,在場館空間內經「反射」後的回音,是非常容易「糊掉」的。因此,只要一個不小心,觀眾就會容易接收不到較快語速的對白或唱詞,或頻率比較擠的群唱;其次,這些經過反射後回音是會打回到台上的,因此為了讓台上演員不要被外場(有時間延遲的)的回音干擾,台上需要送更大聲的「人聲監聽」給演員,而在音樂劇演出的情況下,也相對需要更大聲的「音樂監聽」,這軍備競賽的結果,往往會讓前排的觀眾聽到過多不是來自外場喇叭的聲音,而是台上監聽喇叭的聲音,再加上樂池本身串出來的直接音,以及前面提到的空間反射,進而讓整個劇場內不同樓層、不同區位的聲響平衡非常難達成,國內各種大型音樂劇演出只要搭配現場樂團,諸如此類的音響困境多半難以避免。

至於樂器的部分,則是需要處理不插電樂器與插電樂器音壓與音量的平衡,舉例而言,管弦樂團的標準編製,因為考慮過樂器本身的音量,因此在二管三管的規模下,分別會搭配不同大小的弦樂團,以達到最適最自然的「交響」,但音樂劇演出往往混搭各種流行曲風與流行樂器,譬如鍵盤、吉他、電貝斯、爵士鼓組,這些樂器「本身的音量」可能非常小(木吉他)、或是非常大(鼓組)、又或是沒音量(需要 line in 的鍵盤與電貝斯),因此以上文提到的前排觀眾為例,他們聽到從樂池串出來的「直接音」會有非常大的鼓聲、自然的弦樂管樂、以及非常小的吉他,和完全沒聲音的 line in (線輸入)樂器(因為它們會直接從系統喇叭出來);而聽到的人聲,則是來自於系統喇叭、台上演員的直接音、以及上文提到台上的各種「監聽」。

以上複雜的器樂音量與線路狀況,並不是不能應對,但它絕對需要更完善的器材、更專業的人力,以及一定時間的測試與校對。以《木蘭少女》2017 年在臺中歌劇院的演出而言,我們的編制是 30 多人的管弦樂團,其中打擊還包含爵士鼓組,綜合前文各種分析說明,當時的遺憾便是三點:一、爵士鼓從樂池炸出來的聲音太轟(我們外場喇叭幾乎完全沒送爵士鼓的聲音)。 二、一樓前排以及二樓的觀眾聽到太多樂團從樂池串出來的直接音。三、《木蘭少女》的基調是現代喜劇音樂劇,蔡柏的文字又充滿機智巧思,但許多快語速的段落還是會被音響效果犧牲。

台灣有個好萊塢-1
今年一月甫落幕的音樂劇《台灣有個好萊塢》彩排花絮照片。在這齣背景設定在六〇年代台灣的劇中,混合了西方音樂劇歌曲的現代元素和台語曲目的復古風,創造出過往的復古風華。(瘋戲樂工作室提供)

這些經驗,讓我們後來隔年回到國家戲劇院演出時採取了兩項應對:一是重新編曲、讓樂團縮編到 20 人,以減少樂團直接音,二是砸錢在樂池內搭建兩個「房子」,分別把鼓組打擊以及管樂塞進去,以有效「隔離」、控制直接音的串出,讓樂團透過麥克風擴音出去的聲音,能更順利與演員聲音融合、進而讓觀眾聽到平衡的聲響。《台灣有個好萊塢》的樂隊編制與《木蘭少女》不太一樣,雖然它一樣有弦樂與管樂,但整體配器完全不是交響樂的設計;在復古曲風的編曲下,管弦樂都是小型單隻的編制,且搭配大量的吉他、鍵盤、鼓、貝斯,因此樂器間的平衡考量大大不同,團隊會更需要控制流行樂器與管弦樂器之間的動態與平衡。因此兩輪台北場,我們一樣在樂池內花錢蓋了兩個房間。 

至於前文提到的場館內反射與回音問題,有效解決之道非常難,它需要在館內架設大量的「點音源」,簡單說,就是在不同樓層區位需要配置更多中小型的喇叭,讓整個場館內聲音來源更多、但每個喇叭開的音量都更小,因此觀眾可以聽到更自然、更平衡、更少回音、更正確的聲響。要這樣處理國內的技術人力與硬體資源並不是不行,但一來這需要大量的音響預算、二來需要更長的時間校對、測試、修正。國外每個定目演出都是這樣的方式,但他們擁有的技排時間可能是三週以上,演出檔期則是三個月,相較之下,無論是成本規模或是工作時間,國內兩週甚至一週的劇場檔期狀態,真的真的非常非常辛苦。試想——團隊週一進場裝台,週三走位 sound check、週四技術排練、週五彩排、週六(或週五)演出、週日演完拆台——在這樣的時程安排下,實在無法花多少時間去修整音響,而樂池內蓋隔音間的考量,以成本比例來看,更是令團隊糾結的掙扎。

有去百老匯看過音樂劇的朋友,想必會覺得體驗到的聽覺,與國內演出完全不一樣吧,為什麼呢?最基本的原因就是他們的劇場「都不是」歌劇院,百老匯的樂池都藏在舞台底下,只露出指揮的頭,因此等於是舞台下有一個錄音室,可以讓樂器在經過收音後妥善處理、再擴音至外場,而外場的劇場空間內無論牆面或是喇叭架設,都是針對每齣戲音樂風格與戲劇需求量身訂做,再加上擁有時間足夠的技術彩排與修正,因此觀眾最後聽到的人聲都非常得「自然」,完全沒有國內大劇場演出常見的那種電電的「麥感」,且感覺都是從台上自然傳達到不同區位的觀眾席,連樂隊分部的聲音都是清晰無比。

台灣有個好萊塢-2
今年一月甫落幕的音樂劇《台灣有個好萊塢》彩排花絮照片。在這齣背景設定在六〇年代台灣的劇中,混合了西方音樂劇歌曲的現代元素和台語曲目的復古風,創造出過往的復古風華。(瘋戲樂工作室提供)

雖然對我來說,音樂劇要有現場音樂演出,就像吃生魚片要沾醬油與哇沙米一樣,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在經歷了多次「冒險」與「豪賭」後,團隊在規劃製作巡演時,我也不得不更謹慎、更客觀、更為場館與觀眾著想。會不會這些我對音樂的理想與堅持,在現階段產業的市場與條件限制下,反而冒了更大的風險?砸錢在樂池蓋房、請樂團、花錢租更多麥克風更多器材,除了金錢開銷更大外,時間的開銷相對也更大。但我們如果就是只有一週或兩週的檔期、兩個時段的時間可以調試音響,那該怎麼辦?且像《台灣有個好萊塢》這種規模的製作,本身的技術就已非常複雜,除了樂隊音響以外,尚有大量複雜換景、即時投影、技術需要整合,會不會我把這些費用與時間省下來,全部改用放的(預錄),讓團隊好好校對場內喇叭,努力讓觀眾可以聽到更舒適悅耳、更清晰的歌聲與台詞,較為實際?

但,現場樂隊的張力與暖度,以及樂池與台上演員之間的即時火花、還有指揮與音樂家的詮釋與判斷,就這樣犧牲掉嗎?

To be or not to be?

如果你是一齣音樂劇的音樂執導、藝術總監、或是製作人,你會怎麼做?

台灣有個好萊塢-3
今年一月甫落幕的音樂劇《台灣有個好萊塢》彩排花絮照片。在這齣背景設定在六〇年代台灣的劇中,混合了西方音樂劇歌曲的現代元素和台語曲目的復古風,創造出過往的復古風華。(瘋戲樂工作室提供)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